第四章 满及第压根没见过这般阵仗。 刚才入厅的时候她还差点被斥,因为重重侍卫把她当作没规矩的低等下人。 她想,妹妹们也许就该过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人伺候着,茶来伸手,饭来 张口,她果然做对了,才多久时间,心里各自有把尺的妹妹们都找到如意郎君,可 喜可贺! “姐姐,你可来了,你家的椅子好硬,我都快坐不住了呢。” “就是说,连奉茶的佣人还要我们自备,这太不像话了。” “这种天气,我真不懂大将军为什么还要出门,我宁可留在将军府烤火吃点心。”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满及第只来得及看见好几张涂了胭脂的嘴开开阖阖,她很 久没有享受到“市集”的吵闹声了呢。 “大姐啊,我家亲王说非要过府来拜访,你家相公,我是说姐夫到底官居什么 地位啊?”她的夫君一提到堂余幽简直把他奉为天人,天人为什么住在这么破烂的 房子?当初又为什么要诈死,搞得大家以为大姐嫁给了神主牌?真是奇怪,不过她 才不想管大姐的闲事,若非逼不得已,她今日是不会走这一趟的。 “就是咩,我家大人的反应也差不多是这样。” “妹夫们的官位可是一个比一个大啊。”满及第很惊讶妹妹们手段之高,可是 反过来想,她的六个妹妹一个比一个美,有什么办不到的。 “我也不知道相公做什么营生,他向来除了读书、品茗,不大做别的事。”离 家不管钱以后,她什么都不用愁,以至于一问三不知。 “什么?大姐,你以前的精明能干呢?钱是男人胆,你不把他的钱攒起来,怎 么控制得了他?” “我,精明?”满及第笑不出来,为了生活辛苦奔波忙碌叫能干? “老三,这不是大姐的错,刚才一路走来,你看这屋舍破的破、旧的旧,有哪 个家具像样,人各有命,不是谁都能像我们这么好命的啦。” 妹妹说话如此狠毒,满及第不禁感到痛心,她个人不要紧,但是波及了堂余幽, 熊熊的怒火禁不住从她圆亮的眼中点燃,可她终究压下这股怒意。 沉下脸,她冷冷的道:“我家相公对我极好,有劳各位妹妹担心。” “大姐,你别硬撑了,瞧你头上珠花一朵也没,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家里带出的 旧衣,你幸福个头啦。”为了衬托自己一身荣华的模样,罔腰任性的打击。 满及第是没有绫罗绸缎,可她那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叫罔腰看了非常刺眼, 心里很不是滋味。 “妹妹,幸福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在这个家不愁吃、不愁穿,有满园的花树 鸟虫可欣赏,这是我以前想都想不到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喝,姐姐什么时候也变得知书达礼,还会教训起我们来了。”罔腰立刻顶回 去,以前满及第总是逆来顺受,随她们爱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如今竟当着大家的 面教训她,叫她一张脸挂不住,气得伸手就要往满及第推去。 反正现在不管闯什么祸她都不怕,她可是有强大的靠山呢。 她的夫君为什么要她来认这个姐姐,她还希望最好老死都不要再往来。 眼看充满敌意的青葱玉手就要触到满及第的胸口—— “啪!”她挥手掴掉罔腰的手。 声音清脆得令所有的人瞠目,就连一旁的男人也起了骚动。 罔腰看见自己丈夫的眼光朝这边投射过来,马上娇滴滴的飞奔过去,哀怨哭诉。 满及第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反应,打了妹妹她一点都没有得意的感觉, 还对胜亲王深深一鞠躬,道:“对不起,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宠坏了妹妹,养大妹 妹却没有教好她,是我的错。” 胜亲王约莫三十出头年纪,只见他推开缠人的罔腰,两手一揖。 “内人出丑,见笑!”他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阅人无数,相对妻子的骄纵傲 慢,满及第的谦谦有礼、知进退,深得他的好感。 “你胡说什么,我受欺负你还这样说,这算什么夫妻,我要休了你!”口没遮 拦的罔腰还不知收敛。 胜亲王脸色一沉。“来人!夫人精神不稳,带她回府,唤大夫看诊。” “哇,我不敢了!”一山还有一山高,罔腰的刁钻遇上胜亲王的冷厉只有靠边 喘的份,她不断求饶。 然而胜亲王手一挥,佣仆立刻训练有素的把她带走了。 留下来的恨天等人,在丈夫频频递过来的眼神下,又把满及第拉到一旁准备询 问堂余幽的状况,看能不能网罗他。 不过她们还没开口,满及第却先问:“小妹呢?” “哎呀,大姐,你老问这些不打紧的,我们有正事,请你先回答我们好不好啊?” 有前车之鉴,罔市不自觉压低气焰,说话的态度和口气客气了几分,不过仍显得不 够尊重。 得男拉住罔市的手,“姐姐先问吧!” 这些姐妹们一个比一个蠢,不知道什么叫兔死狐悲。 “我是想知道小妹最近的情况,你们有谁在照顾她吗?”看破是她六个妹妹中, 惟一懂事,值得她宽慰,却也放不下心的。 “哎呀,大姐,我已经嫁出去了,看破过得如何不关我的事。”罔市撇得一干 二净。 满及第转而看向得男,虽然心中不敢抱持任何希望,但她还是期盼她们其中有 人能有一点手足情谊。 “我问过她啦,她不跟我。” 唉,果然。满及第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丫头跟我八字不合,我是不可能收留她的。”以为甚至恨不得没这个妹妹。 真的够了!她听不下去了。 满及第撇下一群妹妹,走向堂余幽。 “这下好了,大姐不知道男人在谈事情的时候最讨厌女人打扰吗?”说归说, 罔市并不打算出手拉满及第一把。 “我家将军也是。”恨天耸耸肩附和。 对于夫君,她们的声音里都有一丝惧怕。 “你们两个恶心的女人,还不是摆明了要看大姐的笑话。”得男一针见血的道。 她是自私,但不至于假惺惺。 满及第并不理会她们,款款靠近堂余幽。 “相公,我有一事求你。” “你说。”不喜应酬的堂余幽见到她,很高兴终于能转移话题,他让了个位子 给她坐下。 罔市等人见此情况皆大为惊讶,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她们想象中的惨剧没发生,哼,小门小户的人家,没规矩嘛。 “我想把小妹接过来住,不知道可不可以?” “也好,多一个人和你作伴。”堂余幽轻松快意的答应。 “谢谢夫君。”满及第满心欢喜,脸庞浮现喜悦的红润光彩。 她虽长得不出色,但是幸福的感觉描绘在她愉快满足的神情中,令人炫目。 “你跟妹妹们都叙过旧了?”其实方才她们的谈话他什么都没听漏,他差点想 为她的改变喝彩。 “嗯。”她点点头。 “我们家没有准备多余人的饭,抱歉,我肚子饿了,先和我的娘子用膳去。” 堂余幽才不管大厅里那些位居高官的人,拉起满及第的手便大方离开。 这下,想借夫婿炫耀示威的满家妹妹们丢了大脸,而想借妻子攀亲带故,别有 企图的高官将领被晾在一边,众人只好笑笑,各自找台阶下走人。 ☆ ☆ ☆ “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谢谢相公帮我。”来到后院,满及第把手抽出他 的掌握。 被他包裹过的手犹有余温,她羞赧的红了脸。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你一人独立处理的,我只旁观,你表现得很不错,适 当的反击比一味退让更能激发对方的尊重,要不然你一辈子都不能解脱她们戴在你 身上的枷锁。”堂余幽赞赏的看着她。 自古以来女人不受尊重,身份卑微,一生苦乐都掌握在男人手中,然而他并不 想这么对待他的娘子,相反的,他认为女子也能有独当一面的时候。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是你让我读书认字,知道坚强的意义在哪里,我还得 感谢你。” “举一反三,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好学生。”若非她是女儿身,科举及第应是囊 中之物。 她这样好学,他感到相当骄傲。 “我生来是天足,又没有傲人的身家,你愿意收留我,还教我识字读书,我粉 身碎骨都无法回报你的恩情。”就算以身相许……老天,她胡思乱想着什么啊! “你心里头的事情可以放下来了,她们都已经出嫁,选择的夫婿也都是朝廷重 臣,一生荣华富贵不用愁了。”堂余幽就事论事,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但是这听在满及第耳中却有不同的解读,她明白这表示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知道。”她咬着下唇,像是心中塞满黄连,有苦说不出。 为什么心动的人是她? 他谨守礼教,从不逾越一步,她却私心的想破坏这一切,真是可恨又可悲! 枯叶随风漫天席卷过来,扑上她睁不开的眼。 时光为什么不能静止?她的哀愁如丝绵长啊…… ☆ ☆ ☆ 风萧萧,在深深的夜,天气非常寒冷,体寒的满及第一双脚冷得像冰棍似的, 她起床穿了两双袜子仍然不见效果,只好里着被子起来发呆。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凄清的夜里,所有埋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感觉像寻到出口般, 千丝万缕的跑出来,箍住她,让她痛苦难当? 当初她以为自己是嫁给一个鬼魂,万万没想到会有一个活生生的夫君,甚至爱 上她的夫君。 但是她留在这个家的最终理由消失了,当初求来这婚姻为的不是自己,现在又 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她不甘愿,是的,不甘愿,若就这样离开,她会一辈子怨恨自己的。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蛊惑着她,卸下被子,穿上绣花鞋,满及第走出门 外。 小小的院落洒落一地清冷月光,寒风吹拂,百年老树传出的声响,就着月 色,她熟悉的穿过回廊,堂余幽亮着光亮的房间让她精神百倍。 然而,再往前多走几步,她见到一个惊骇的画面! 一群黑衣蒙面人挟持着堂余幽正要离开。 “慢着!你们想做什么?把人放下来!”她紧张的斥喝。 “别伤她!”堂余幽被押困在人群中,见满及第突然出现,他心中一惊,连忙 出声。 黑衣蒙面人尚未行动,满及第已经不顾一切的冲向前,对着他们又咬又啃。没 办法,她只是个弱女子,要打,手无缚鸡之力,要在谈笑间摆平这些看似凶神恶煞 的人,恐怕说得咬到舌头人家还不领情,不如横冲直撞,也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相公,你别怕,我这就来了!”说什么她也不能让自己的相公被人带走。 她好不容易才有个夫君啊! “我没事,你不要乱来。” 满及第着急的道:“我不能让你被人捉走。” 一介女子如此勇敢,一群蒙面黑衣人感到相当惊讶,再加上对堂余幽皇帝嘴的 忌惮,大伙皆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蒙面黑衣人接到指示,洒出一把迷烟,满及第立时倒在 堂余幽怀里。 “多了个人怎么办?”一名蒙面黑衣人提出疑问。 “她是我的事,不用你们担心。”堂余幽心想,这下他只好带她一起上海神天 堡去。 “堂先生,堡主吩咐就请您一个人,这个女人……” “她是我娘子,带着她走。”瞧她安稳的神色,堂余幽知道,方才的迷烟并不 会伤人,只是暂时让她沉沉睡去。 “堡主她会不高兴的。”多了个女人,他不好交代。 堂余幽使出撒手锏,“如果不能带她去,那我也不去了。” 最后结果,堂余幽胜出。 ☆ ☆ ☆ 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满及第快活极了,当然,要是没有一群蒙面黑衣人一天十二 个时辰紧跟着就更完美。 据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必须花上十天才能到达,今日在马背颠簸一天,从没骑过 马的她浑身酸痛,连腰都直不起来。 “好痛……”这种酸痛的滋味真不好受,她好像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太婆。 幸好不断赶路的蒙面黑衣人良心发现,寻了一间破庙,准备提前休息。 “你别动,我抱你。”堂余幽知道她从未骑过马,这一路颠箕行来,她一定不 舒服,因此体贴的抱她下马。 下了马后,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破庙。 武侠小说里常形容破庙里堆满一捆捆的稻草,满及第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事实上一根稻草也没有。 堂余幽脱下外衣让她能舒服的靠着庙柱坐下。 而一群蒙面黑衣人训练有素的各自取水生火,将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来,大家 分着吃食。 经过一天,满及第发现这些人其实并不难相处,但是偶尔会发现他们看她的眼 神有些奇特。 渐渐地,夜深了,蒙面黑衣人分派守夜以后,倦极的满及第挨着堂余幽沉沉睡 去。 贴着她微凉的肌肤,堂余幽不见睡意。 他头一次感觉她的娇小,小小的手放在他掌心中,不盈一握,他从来不曾注意 过她的发丝微髻,看起来十分美丽,打量着她甜美沉静的睡容,他发现有她在的地 方,他总能感觉平静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沉寂已久的感情好似渐渐被勾起…… 她不是他生命计划里的人,但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却觉得两人一起躺着享受彼 此的温暖是那么自然的事。 接着声浪变大,好似有许多人在争吵,而他们争吵的话题绕在谁有先砍人的权 利上头…… 大家统统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堂余幽神色自若,倒是对满及第也被吵醒皱了下眉头。 蒙面黑衣人立刻窜到分配的位置,透过外头微弱的月光静观其变。 “他们好紧张,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满及第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对于江湖上 的事,她一点都不了解。堂余幽不疾不徐的道:“听起来像是‘分赃不均’。”而 这所谓的“赃”很可能是他。 蓦然间,庙门飞开来,砸在梁柱上发出砰然巨响,扬起呛人的灰尘。 满及第吓了好大一跳。 “别怕。”堂余幽眉心那抹殷红因为她浑身一颤转为黯沉。 他不喜欢粗鲁不文的人,偏偏这种人走到哪里都遇得到。 霎时,好几十把武器亮晃晃的指着堂余幽,而蒙面黑衣人也一拥而上,围在堂 余幽面前。 “你们是海神天堡的人?”闯进来的人当中,有人识得海神天堡的特征。 “既然阁下知道海神天堡,还是趁早回头,以免伤了和气。”蒙面黑衣人得体 的抱拳为礼。 海神天堡并不嗜杀,却也不是怕了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我才不管你海神天堡是什么玩意儿,你把堂余幽交出来,万事皆休。”一名 老翁蛮横无理的说,他排开人群站出来,自有一分威武。 “没错,交出堂余幽这个叛徒!”一个中年人也跟着站出来,他留着山羊胡, 虽然是一身的江湖打扮,仍难掩官僚味。 “他是我的。”其他的人纷纷开口。 堂余幽从蒙面黑衣人的包围中走了出来,抱拳道:“各位大臣,许久不见。” 原来那一个个站在前头的都是蜀、吴越、荆南灭国后的孤臣孽子,他们把亡国 的仇恨都归咎在堂余幽身上。 他们没了国家,失去靠山,虽然身上还有那么一点钱,但是流亡的滋味不好受, 心头的怨气无处发泄。 而赵匡胤坚不可撼,他们能找的,就只有流落在民间的堂余幽。 消息散发出去,好事者一个串连一个,变成了今天的局面。 他们计划许久,直到今日,探得堂余幽出了门,便结伙出来寻他晦气,终于在 破庙给截到了。 虽然说堂余幽势孤力单,可是,他们还是很怕他那张嘴。 “托你的福,我们一个个国破家亡,这仇我非报不可!” “对对对!”大家同声附和。 “不知道诸位要怎么处理堂某?”堂余幽不反驳、不辩解。 他光明圣洁的站立着,凛人的气质不狂不傲,一身无与伦比的坦然从容叫来找 碴的人低下头。 可人都来了,摸着鼻子走人实在不甘愿。 “整个天下都知道你堂余幽有张皇帝嘴,还我锦绣江山来!”有人嚷嚷,态度 嚣张蛮横。 “要不是你倒戈帮忙那赵匡胤得了天下,现在称王的人一定是我南汉朝,赔我 爵位来!” “你们这些自私的人……”堂余幽眼中终于燃起怒火,大发雷霆。 身负六国相印又不是他愿意的,每一个妄想统一山河的王硬把宰相的冠冕加在 他头上,却怕他权倾一时,怕他这张嘴,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下,他只是一个傀儡, 再加上赵匡胤一统天下乃天命如此,要他倒行逆施,窜改天命,万万不可能,更何 况就算他有这本事,也不屑为这些人卖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千古不破的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