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封信是我写的" 一到公社门口,李华荣几个就被和他们为数相当的民兵喊住。他们只好打消 了先去找柯霞了解情况的打算。为首的女民兵甘四念毫不客气地奚落道:“也不 是要你们来吃酒的,架子这么大,我们都在这儿‘恭候’了大半天。” “早知道是来看‘寡妇哭坟’的,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你就‘恭候’一 天也没用!” 刘秀英那尖辣的回敬直刺进甘四念的心里,她气得脸都黑了,好久才迸出一 句咬牙切齿的话:“那今天就等着瞧到底是谁哭!” “甘美露。”陈岩拉长声调叫了一声。 “我不叫甘美露!” “对,甘四念,你自己也应该觉得你那副哭丧的脸配不上这个漂亮的名字的。 你总把自己当做真理的化身,干脆再改一次名,就叫甘真理吧!说说看,今天又 悟出什么‘真理’,等在这儿,又想用什么‘真理’来害人了?” “哼,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 “放屁!”甘四念再也忍受不了了,上前抡起拳头就往刘秀英打去,被秀英 身旁的李华荣用力推了一下,打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打人!”甘四念一撒野,周围几个随从都来指责李华荣,双方就这样争 吵起来了。 “真有点胆量,到这儿还想打人。怎么样,冤家路窄吧,我们又见面了。走 吧!”在吵吵闹闹之际,阙秘书来到。 四个年轻人被带进了一个办公室。阙秘书见他们都坐着,三个小伙子还点起 香烟抽,按住火气问: “怎么才来四个,还有一个呢?” 没有人答话。 “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我在问你们!”阙秘书咆哮着。 “你问哪一个?”余立峰睃了他一眼。 “就问你!把香烟灭掉!” 余立峰故意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这里又不是油库!抽支 烟可以提提神,回答你要问的。还有一个你不是带走了,我们还想问你呢!” “是啊,你把谢添带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你可要负责!” “这事情有公社管,不要你们担心!柯云去哪里了?” “病了!” “呵,没想到你们这么勇敢无畏的壮士也会生病?”阙秘书揶揄着问。 “只要是人,都有可能生病的。”陈岩以不屑的口气说。 “唉,你就是为了这个无聊的问题要我们来的,我还以为叫这么多人是要来 打老虎的。” 刘秀英出色的表演艺术发挥了特有的效用,门口几个民兵都放松了警惕,有 一个因笑出声慌忙以重重的咳嗽来掩盖,气得阙秘书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你放明白点!”阙秘书把目光射向刘秀英。 “就是不明白呗!”秀英不以为然地走到窗口啐了一口,将背靠着窗口,双 肘往后撑着窗台说:“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 “哼,哑巴吃元宵,各人心中有数!” “哑巴吃元宵,唉呀,阙秘书,我们肚子可饿得咕咕叫,中午饭还得先解决 一下呢!” 陈岩这么一说,其他三个都起身跟他一起往门口走去。就在阙秘书慌张地喊 “站住”时,严家石在门口出现了。 这位我们久违了的县革会副主任兼公社党委书记,如今酱紫色的脸涨得象块 猪肝,他因肚皮 再次往外扩展显得更矮。严家石的双目还是血红血红的,鼻孔里呼出阵阵臭 酒气。他用粗短 的手臂指着年轻人往屋里扫动着,口唇紫得发黑的嘴里吐着“进去,进去” 二字。 坐在阙秘书搬来的一张藤椅上,严家石“嘿嘿”干笑了两声说: “星湖的知青,原来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一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都不怕死!” 见自己的话并没引起什么反应,严家石愀然作色吼道:“懂不懂得,你们已 经犯罪了!” “犯罪?”陈岩故作糊涂地问,“你大概搞错吧,我们又不偷不抢,又不欺 负老百姓,怎么会犯罪呢?” “嘴硬对你们没什么好处!”严家石从袋里把信掏出来一亮说,“这是什么?” “唉,一封信!”刘秀英用讥讽人小题大做的口吻说,“里面写着什么,把 严书记气成这个样子?” “不要装疯卖傻!”阙秘书的小眼凶恶地盯住刘秀英。 甘四念进来为严书记倒茶。她在上午就听阙秘书讲过这封信的事,此时心中 一动,向严家石要过信。她想查查,有没有她较熟悉的同班同学陈岩或刘秀英的 字迹。细查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把信给了阙秘书,又恶狠狠地觑视着星湖的几个 知青,觉得施展不了什么本事就出去了。 “什么信念来听听吧!”余立峰说。 严家石并不回话。他俨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赌棍,鹰爪般的目光敏锐地在 对手们的脸上盘旋着,判断着谁能打出让自己获胜的牌。经过认真的端详,他对 李华荣那瘦弱的身材,特别是那副使整个面孔显得书生气十足的眼镜产生了浓厚 的兴趣。这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在关键时刻最容易动摇”是严副主 任的金科玉律。连此时华荣沉默不语的状况他也认为是害怕的迹象。为此,他决 定将火力集中到李华荣身上。他要亲手撬开他的嘴巴,要他说出告状的主谋者和 执笔人,毫不留情地杀一儆百,永远杜绝这不测的祸患…… 严家石缓缓地踱到李华荣前面,和颜悦色地问:“小伙子,你说说这封信是 谁写的。” “我怎么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 “哦,你就是李华荣呵!要是我没弄错,你是个民办教师,而且是个画家。” 严家石一笑,出现了双层下巴。他过去拍拍小李的背说:“公社正缺个搞宣传的。 有些问题我们去别处商讨商讨。” 严家石说着去拉李华荣的手。李华荣生气地抽回手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不去!” “是呵,有话在这里说,怕什么呢?”陈岩和刘秀英急速地交换目光后说。 “此乃革命工作的需要,跟你们无关!”阙秘书洋洋得意地对那三个怒目 视的人说:“你们不是想吃午饭吗,现在可以‘楼上请’了。”他又面向严家石 :“严主任,我们走吧!” 李华荣默默地向伙伴们点点头。那最后一瞥眼里射出坚定的光芒。 在一间门窗密闭的暗室里,一盏刚换上的二百支光的灯泡放出刺目的强光。 这是严家石临时决定换的。他要借它来察言观色。 严家石靠在一张太师椅上,颈部枕着椅背,整个脸朝上仰着,不时地吐着一 团团烟圈。一段时间后,他坐直了身子,从桌上端起浓茶呷了一口,斜眼瞅瞅靠 着墙壁扳指关节的李华荣,用慢慢腾腾而又含着威胁的语调说: “考虑好了没有,是谁写的?” “我不是说过我不知道嘛!” “好吧,就算你不知道。老阙,把信给他看看。你认为是谁写的字。” 李华荣接过信。他倒很想重新读读这篇他们用血泪凝成的作品,再一次听听 这全星湖人从肺腑里迸发出来的呼声,以提高自己的勇气。他一展开,发现信内 的字体改变了。呵!这是谁的笔迹?他不由地把眼镜往里推了推。怎么搞的,上 面明明是柯霞那娟秀的笔迹……他一时脑子乱昏昏地怔住了。 “看出来了吧!”严家石那血红的眼睛始终盯着李华荣。 这不阴不阳的声音蓦地使华荣警觉起来。他说:“我眼睛本来就不好,平常 又不去注意别人写的字,所以……” “所以,所以怎么样?”阙秘书没等他说完就凶神一般地瞪着眼睛问。 “所以不知道。” “我老实告诉你,你就是不说,我们也完全能查得出来的。主要是我们看中 了你画得好,想调你来公社搞宣传工作,但鉴于你的家庭情况,不得不这样考验 你,到底是不是站在革命派这一边?”严家石一本正经地说。 “很遗憾,我实在不知道,没有这样的福分。” “砰!”严家石拍案而起:“你还给我来这一套?你在对什么人说话!”见 李华荣乜斜着眼瞧他,他更是火冒三丈地闯到李华荣面前,揪住他的衣襟骂道: “他妈的,你这狗崽子,想继承你特务老子的反革命衣钵,坚持反动立场,准备 敬酒不吃吃罚酒呀!” 严家石这极端侮辱性的言行深深地伤害了李华荣那极强的自尊心。他用力拨 开那熊掌一样的左手,气得全身簌簌发抖。他真想左右开弓地朝那酱紫色的肥脸 抽上几十下,然而“特务老子”这几个令人心悸的字眼却有效地使他的臂神经瘫 痪了……那慢慢苏醒的理智告诉他,打了严家石对老支书,对伙伴们都不会有什 么好处的。况且他这样出身的知青打县太爷是多么严重的事,只能给自己带来可 悲的后果,使可怜的父母弟妹去挨受更多更多的苦难…… 没想到这位本该服服帖帖地受支配的黑崽子竟敢这样藐视自己!县革会副主 任的脸可怕地拉长了,脸部的每块肌肉都控制不住地掣动着,脸色涨得发黑,大 口大口地喘着气。阙秘书知道这是他高血压引起的,慌忙扶他回到太师椅上,让 他喝了两口浓茶。静休片刻后,严家石的神志才恢复过来。 “叫他们过来。”严家石命令。 听到阙秘书的呼喊,立即进来了四个人。那个子高大,手执钢丝鞭的是我们 曾提到的武装部长王八五。“文革”以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打了多少人。老百姓 对他又恨又怕,连那些顽皮的孩子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他从严家石那凶狠的表 情中嗅出要如何收拾这个带眼镜的倒霉人。于是,他示意其余的三个打手先将对 象绑起来。 经过一阵挣扎抵抗后,李华荣被捆绑在木柱上。这时,阙秘书过来劝道:、 “唉呀,这是何苦呢?不管是谁写的,说出来我们都替你保密。要是自己写 的,只要把底稿交出来我们也不追究了。如果是别人写的,就不必受这冤枉罪了。 快说出来,免得皮肉受苦!” “不知道还能乱说?” “打!”严家石暴跳如雷。 凶相毕露的武装部长,先用钢丝鞭朝李华荣面前一晃,华荣本能地将头后仰 一下,后脑勺重重地撞到柱子上,屋子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李华荣横 眉怒目地对着这个持鞭凶手,这支被激怒的钢丝鞭立即如同下雨般劈头盖脑地往 下抽来。 华荣的脸上,身上出现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鲜血和冷汗沾得他浑身粘糊 糊的,火辣辣的疼痛折磨得他脸色煞白。血从头发里涌出来,沿着前额、脸颊滴 落下来。他睁开眼,发现眼镜也不知丢到哪里。一切都在旋转,往他胀得老大的 头猛压过来……刹那间他只觉得撕裂肺腑般地剧痛,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鞭子终于停下来了。 那位脑满肠肥的县官老爷,刚才因激怒引起的病态不见了。他半闭着眼睛靠 在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若无其事地旋着手表的发条,仿佛已经得到被鞭者痛 苦呻吟的满足…… 猛不防,“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屋里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破门而入的几个 人身上。首当其冲的竟是广播员柯霞。 见来者不善,阙秘书忙陪笑着对柯霞搭讪道:“小柯,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柯霞目光咄咄逼人地问:“你们不是天天都在念着‘严禁逼、供、信,要文 斗,不要武斗’的最新最高指示吗?可今天为什么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打人只能说明你们心虚无能!”刘秀英厉声说。 “快把人放下来!”陈岩和余立峰以毫不相让的口气说。 阙秘书求援似的向严家石望去,然而这个老色鬼的目光却象是粘在柯霞的脸 上。他只好示意 打手们放下李华荣。李华荣睁开眼,呻吟了一声,就无力地靠在陈岩的怀抱 里…… “你们凭什么这么狠毒地打人?凭什么,凭什么!”刘秀英双手叉腰,象要 杀掉他们似的大声斥责着。 “他吗?会诬告严书记。”这回轮到阙秘书慢条斯理。 “你有什么根据?” “一封向周总理诬告好人的信。” “真金不怕火炼!周总理会明察秋毫的,只有黑暗动物才那么害怕他!”刘 秀英讥诮道。 “你说信是他写的,根据什么?”柯霞问。 “那你懂得是谁写的就说吧,揪出了真正的做案者,也不会叫别人受冤枉罪。” 严家石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美姑娘,很兴趣地说。 柯霞愠怒地白了严家石一眼。这反而使严家石内心掀起一阵奇痒难止的骚动。 他发现这位令自己醉倒的人在怒气之时别有一番钩人魂魄的姿色——她的眼睛因 睁大而变得越发明亮透澈 了;她的薄嘴唇因紧抿着而更象某个电影明星了;她的双颊因激动而燃得更 红更润了……她那耸起的胸部一起一伏,使严家石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周围的 人是多么讨厌呀!他十分厌烦地对打手们说: “先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把人折磨得都快死了,还要关起来?”陈岩指着 严家石说。 “你敢骂人?关起来又怎么样?除非写信人投案自首!好汉做事好汉当…… 哼哼哼……” 严家石那不正常的冷笑叫几个知青全身发毛,各自心中火烧火燎的。他们都 知道这恶狼一样的严家石还会继续撕咬李华荣的,而华荣遍体鳞伤,再也不能经 受折磨了。怎么办呢?一场严峻的考验摆在年轻人的面前。 陈岩心疼地摸着华荣那稍微一动就痛得咧嘴闭眼的肿得很粗的右手,把它轻 轻移放到余立峰的双手上,觉得应该挺身而出了。他站起来对严家石说: “把他放掉吧,那封信是我写的!” 严家石露出捕获者的胜利的狞笑。阙秘书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几个打 手在等着严家石发号施令。与此同时,又听得刘秀英和余立峰异口同声说: “是我写的!”刘秀英补充说:“也是我去寄的。” “不关他们的事,信是我写的。”李华荣睁开眼睛望着战友们,尽量提高声 音说。 “你们都不要争了。”柯霞平静地从怀里取出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给阙秘 书说:“这就是那封信的底稿。” 所有的人都无比惊诧地注视着柯霞手中的纸。 “那你一定知道信是谁写的了。”阙秘书喜形于色地接过纸张。 “你难道不想核对一下我的笔迹?” “小柯,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不能凭感情用事而害了自己呀!” 原来那天秀英走后,柯霞重读此信时,感到句句都是自己的心里话,而这封 信却不含有自己的一点劳动。她想在信中加几句话,又觉得是画蛇添足。最后她 决定把陈岩的信保存起来做为留念,另抄一份表达自己的心愿。上午,她接电之 后,也预感到信件的不测。为了避免祸及星湖的战友们,这位沉默心细的姑娘, 把陈岩的原信又抄了一份,以备万一急需。 阙秘书边核对信件边回想着柯霞的字体。当他最终确定那秀丽的字真是柯霞 写的时,心中惊异不已。这位静得宛若湖水般的姑娘,竟会干出这种惊心动魄的 事。他佩服她的勇敢,又觉 得此时她的举动傻得出奇。要如何处理这位花 容月貌的仙子呢?生杀大权取决于严家石。谁料得到这个老色鬼又会耍出什 么心眼呢?他不动声色地把信递给严家石。 核对了一阵子。严家石也确定信系柯霞所写无疑。联想起批判陶星福时,柯 霞突然生病;扩音器突然无缘无故不会传声,使批判稿无法广播出去,他一时怒 火中烧。他的双眼露出阴鸷的杀气,他决定要除掉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当 他那狠毒的目光一注到柯霞脸上,就情不自禁地变成色情狂饕餮的淫光。呵!她 怎么连愤怒的模样也这么迷人呢?人说西施美,连皱眉头都有人学!严家石被眼 前这位美人倾城倾国的色相俘虏了。他为她曾花费了多少心机!他为她曾多少日 子寝食不安!他怎能为这件事而白白放弃了她!陡然,一种奇异的欲望从他的心 底喷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得到她。他好比发现了一匹千里马的骑士,马越 是烈性难驯,他就越想驾驭它!他会从驯马的过程中得到复仇的快感!他要骑着 它,在赛马会上炫耀一番,然后夺取人们最向往、最注目的锦标! “不,这不可能。”严家石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接着他又大声说:“也好, 放掉他吧!有了这一份就更好办了。我们还要继续调查一下,送政法部门去笔迹 鉴定。反正就你们这几个,不怕你们会飞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