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高永桥的记忆里,秋天总是奔跑而过的。高永桥是流花镇中学的语文教师, 大学毕业6 年了,至今还没有女朋友。他的家在县城。每到星期六,他都离开学校, 乘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回家。星期天下午,他再坐这辆车返回学校。去县城的时候, 车上很拥挤、嘈杂,充斥着烟味、汗臭味和永不停息的各种喧闹声。回流花镇的时 候,人却很稀少,显出冷清的样子。高永桥就莫名其妙地有一点伤感,特别是秋天, 一年衰老的开始。这时候,那些柔软昏黄的光,像精灵神秘的气息,透过遮遮掩掩 的树叶,意味深长地滑过高永桥的脸庞,一刻不停地逝去了。偶尔,也会有一片落 叶,似曾相识的模样,从玻璃窗外沉吟着飞过。他很想抓住它。然而,也就是一瞬, 那落叶迟疑了一下,便再次离高永桥而去。这让高永桥感慨不已。 高永桥就这样过着那些平静的日子,那些奔跑而过的秋天。平静的让人乏味, 奔跑的也让人乏味,正像高永桥那可怜地、一成不变地逝去的生命。于是,高永桥 便渴望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比如,他幻想遭遇凶狠的抢劫犯,在公共汽车上经过 激烈搏斗,最终惩凶除恶,成了英雄。为此,他有一段时间经常留意小镇电线杆子 上那些无人理睬的通缉令。又比如,他想在车上邂逅一位来自火星的失忆旅人。他 会帮这位朋友实现一次完美探险,就像卫斯理笔下的“蓝血人”。高永桥就这样胡 思乱想地打发汽车上的时间,直到有一天,那个披肩发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那 总是奔跑而过的秋天,第一次真正变得异乎寻常起来。 在回县城的车上,高永桥经常碰到这个女孩。从侧面看去,她清瘦、忧郁,穿 着一件米花色的外套,长发垂在脑后。她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车上。下车的时候, 高永桥曾偷偷观察过她。还好,她的正面也很好看,她的皮肤细腻而整洁,眼睛很 大,却透着一股冷冷的味道,仿佛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高永桥不知道她的 职业、住址,更谈不上性格和爱好,可高永桥对这样一个陌生女子突然有了好感, 一种没来由的亲切。现在,车上就只有他们俩人。高永桥简直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 这样,他就能和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呼吸着车厢里的空气了,属于他们的。高永桥很 想上去搭讪,哪怕遭了白眼也心甘情愿。渐渐地,车厢里的景象在秋天的水汽里朦 胧起来……。 其实,在流花镇中学,高永桥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活跃分 子。他参加过教职工演出,据说歌唱得不错。他也参与教师之间小打小闹的赌博。 他甚至还“差一点”答应同事一起去新开的按摩房“找小姐”。但他最终拒绝了诱 惑。因为,高永桥终于在欲望突破禁忌的瞬间,想起他是一名“光荣的教师”。为 此,高永桥颇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定力。也有些女老师向他表示好感,但他全不在意。 欲望是欲望,爱情是爱情,爱情纵然不会轰轰烈烈,但绝不会来得那样简单。可是, 只要离开通往县城的汽车,这个他生命中唯一的窗口和亮色,只要回到那间冰冷的 单身宿舍,白天和夜晚,就会变得一样漫长乏味。 汽车还在不紧不慢地摇晃着,好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高永桥终于鼓起勇气 走到那个女孩座位前,轻声说,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女孩子看着他,有点惊讶, 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很快平静了。高永桥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红着脸坐在那里。 他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状态,开始和女孩攀谈。高永桥说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家 世、工作,报户口似的。他谈了庸俗的同事,早恋的女学生,甚至谈到了大学时代 喜欢写诗的爱好,谈到了那次拒绝按摩小姐诱惑的光荣事迹。她不怎么说话,只静 静地倾听着,不时点头微笑。这让高永桥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最起码,这女孩并不 反感他。 高永桥讲得口干舌燥。他突然想起,直到现在,这个女孩还没说过一句话,于 是,就让她也说些什么。女孩淡淡地说,我的经历很简单,还是听你说吧。高永桥 厚着脸皮说,我们坐车经常碰到,应该说是朋友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 孩说,可是,快到终点了,总会结束的。高永桥有点犹豫地向她提议一起吃饭。他 绝望地想,这次肯定要被拒绝。出乎意料,那女孩居然同意了。她说,好吧,我吃 完了饭就走。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高永桥欣喜若狂。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想到要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共进晚 餐,高永桥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车后,他们去了流花镇的“福门”酒店。流 花镇不大,有点档次的酒店一共就两家。一家是“贵宾”饭庄,另一家就是这个 “福门”酒店。说起来,这家酒店的经理,高永桥也认识。他姓张,有一张黑瘦崎 岖的脸,眼里带着狡黠的目光。高永桥在校庆典礼上见过这个张经理。听说,他每 年都给学校捐些钱,校长和他的关系不错。奇怪的是,今天福门酒店好像很冷清, 只有他们两个顾客,而那个张老板正斜靠在门边,满身酒气,像在沉思些什么。高 永桥瞥了他一眼,就进去找了一个雅间。那女孩点了几样小菜。两个人默默吃着。 雅间里灯光昏黄,高永桥闻到女孩身上一阵淡淡的香水味。高永桥简直怀疑是不是 在梦里。女孩看到高永桥傻傻的样子,低头一笑说,你的故事从哪里开始呢?高永 桥刚想说话,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他懊丧地拿起手机,原来是同事刘老师让他 去学校值班。今天晚自习正好轮到他了,而今天校长也值班,别人都替不了高永桥。 高永桥关了手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倒是那个女孩看出一点门道。她幽幽地望 着高永桥说,你的事情很急吗?高永桥脸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去10几分钟, 马上就回来,你能等我吗?女孩想了想说,好吧,不过就一会儿,时间长了我就走 了。 高永桥像得了圣旨一样飞快地向学校方向跑去。流花镇中学离福门酒店很近, 不过几分钟的路。高永桥回到学校,在几个上晚自习的班巡视了一圈,摆出严肃认 真的架势。可教室里的学生都鸦雀无声,石雕般一动不动。高永桥在教室里走着, 感觉有些冷森森的,像走在一座静穆的坟场。遛了一会儿,高永桥就急匆匆出来。 经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他特意咳嗽了几声。校长正巧站在门外,就对他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他来了。但校长也是面无表情,脸上泛着清冷的釉光,像一尊古代陶俑。 高永桥有些奇怪,但心中的那股热情却让他无暇多想。他等不及要见到那女孩了。 但是,当高永桥回到福门酒家,他发现情侣包厢可疑地打开了。那个张老板一 身酒气地坐在包厢里,眼睛红红的,大口地吸着一支烟。而那个女孩,高永桥的 “浪漫邂逅”,却伏在包厢的长椅上,衣衫不整,一条乳罩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了饭 桌上。高永桥克制不住怒火,大声对张老板喊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说着,他把女 孩扶了起来。她一声不吭,脸上多了几道伤痕,表情很疲惫,也很麻木。她很快穿 好衣服,蜷缩到包厢的一角,像个可怜的小动物。高永桥一把揪住张老板的衣领, 再次对他吼道,你把她怎么了?张老板却毫不在意地将他的手拨开,冷冷地说,高 老师,你都看到了,男人和女人还有什么其他事?高永桥觉得脑袋仿佛被炸开了。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要报警,我要打110 抓你。张老板冷笑了两声,轻轻拍了拍 手,包厢门口闪过四个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挡住了高永桥的去路。高永 桥惊恐地回头对张老板说,你想干什么?张老板慢慢地说,你愤怒,你要报警,因 为你感觉被伤害了,你觉得我有罪。可你知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吗?你 怎知我有罪?你又怎知你没罪?高永桥被张老板的强词夺理激怒了,他说,你干坏 事,就要抓你。张老板的脸上又显出狡黠的神色。他逼近了高永桥,古怪地说,干 坏事就一定有报应吗?你只是见到我和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在一起,你又凭什么判 断我干了坏事?张老板又说,你不能评判,可我能。她叫阿美,是不是阿美?张老 板转过头,问了一声蜷缩在包厢角落里的女孩。女孩子垂着头,没有肯定,也没有 否认。高永桥很惊诧,难道张老板和这个女孩认识?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正想问张 老板,蜷在包厢一角的女孩却站起来,飞快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她对着电 话那头大声说,严哥,你快来!我被人欺负了,就在流花镇福门酒家。打完电话, 她合上手机,挑衅地看了张老板一眼,又退回了那个角落。张老板也有点吃惊,但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有点自我解嘲地说。好呀,反正都来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