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嫂的男人每次回家,都要挑着满满的一担煤炭在小路上走着,一悠一悠的, 被汗水浸湿的光头,在阳光下闪耀出一片水淋淋的光芒来。 所以,她男人离村子还有很远时,有眼尖的人就叫喊起来,马嫂,窑牯佬回来 了。 马嫂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兴奋地说,在哪里?在哪里? 人家手一指,那不是么? 马嫂将手搭在额头上朝小路上一望,然后咧开嘴巴笑起来,哦,看见了。便赶 紧屁股一扭进了屋里,忙不迭地端水泡茶等着男人。 马嫂的男人是工人,在距离村子40多里的一个窑山里挖煤,每个月回家一次, 一是送钱,二是挑煤炭回来。马嫂的男人挑回来的煤炭是盖一的,没有一块碎矸石, 纯净极了,块煤闪烁着点点光亮,可见是精心挑选过了的。马嫂的男人在家一般住 上个两天,或是三天,然后又去了窑山。 村里人都不叫他的名字,叫窑牯佬,窑牯佬是对走窑人的一种统称,基本上不 含有什么贬意。就像叫撑船的人为船牯佬一样。 村里人见他回来了,就说窑牯佬你回来了? 马嫂的男人眯着眼睛说,回来了。 马嫂的男人十分低调,不像别的在外工作的人那样张狂,或是炫耀。那些人或 是在穿着上显示出工人的派头,披着天蓝色的工作服,脚下穿的是翻毛皮鞋,很招 摇地在村子里逛来逛去。或是滔滔不绝地说一些发生在外面的什么事情,好像世界 上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或者呢,很居高临下地把纸烟散给人家。 这就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了:如果没有当上工人,你们不是跟我们一条卵么?有 什么可显示的呢? 马嫂的男人几乎没有这些让人极不舒服的言行。如果是天热,就打一个赤膊, 露出褐色的强劲的肌肉来。如果天冷,就穿一件灰色的陈旧的老棉袄。如果天不冷 也不热呢,就穿那种布襻襻扣子的衣服,简直与农民没有什么两样,让人一看,你 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工人。马嫂的男人回来了,也不去别人家串门,跟村里的男人 扯淡喝酒,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马嫂的男人每次挑着沉沉的煤炭回来,没有一丝的疲劳,他好像不是回家休息 的,而是继续劳动,洗把脸,喝几口茶,然后不是去井边挑水,就是掮着锄头去自 家的菜地里,或是把猪栏里臭不可闻的猪粪挑出来。很是勤快和忙碌,也很有章法, 今天下午做什么,明天上午做什么,心里似乎早已有了划算,没有一丝的忙乱。 马嫂在男人回来的那两三天,是村里最轻松的女人了,只管煮饭菜喂猪就是了, 其他的事情一律不要去碰,惹得其他的女人眼红和羡慕,说马嫂嫁了一个好男人哩, 说马嫂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马嫂的男人也不多话,沉默寡语,基本上算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即使是碰到 了村里的人,抬头只是笑笑的一个招呼,说你忙啊?然后就走了过去。既得体,又 不失分寸。 我见他回来,很想跟他说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的,难 道不是吗?可是,马嫂的男人似乎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见了我,也只是笑笑说 你忙啊?然后,掮着锄头或是挑着粪箕匆忙地向菜地走去。 我很羡慕他,也有点嫉妒,他原本是农村的,却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工人,而我 家一直是生活在窑山的,我却莫名其妙地插队到乡下来了。如果他在农村里呆着继 续当他的农民,我也用不着插队直接当上了工人,那该是多么省心的事情啊。 但是,我并不把这种对他的羡慕轻易地流露出来,见到他回来,我用一种不屑 的目光看他,因为我家十几年都生活在窑山——至今仍然在窑山——难道说这工人 我还见得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尽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样子,也不 知道他是否发觉了我不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