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天,是最诱惑男人的季节。 张道祥所在的局要改制为集团,局长也就是集团的总经理要搞一场庆贺晚会, 最后决定请一家服装公司的时装表演队。这个任务局里自然就落到张道祥这个业余 作家头上,因为在机关只有他最精通艺术。在联系演出时,张道祥看到在表演队伍 里有一个清爽爽的女孩子,装饰得自己很淡雅,一袭淡紫色的风衣,黑色的高筒靴, 十分肃穆。她长得虽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 以诠释的忧郁。张道祥看女人很少专注过,他觉得是自己的就好好看,不是自己的 就少看。可他一看上了那女孩子就收不住眼神,怎么拽也拽不回来。他想起徐志摩 曾经爱恋过的林徽音,林徽音那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的照片让他 心痒了许久。那个女孩子好像是时装队的领队,总是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他站在后 台,看见那女孩子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 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 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后来在接触中,他知道这 个女孩子叫古妮。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张道祥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他知道自 己不是个风情男人,也许是在部队7 年修炼的结果,他对生活的原则比较遵守。可 惟独这次却是心痴起来,总找机会和古妮聊天。聊天中,得知古妮高中毕业由于疯 玩没考上大学,后来在一家服装公司当了公关部的副主任。两人聊天时,古妮在张 道祥对面保持距离地坐着,静静的表情,偶尔对他绽出笑靥,笑得很有韵味儿,透 着纯净。 演出结束后,张道祥从前台走到后台,意外地发现古妮换好衣服,坐在那戴着 “随身听”,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坐在古妮身旁,她可能被什么音乐所吸引, 如醉如痴。张道祥情不自禁地欣赏着这个独特的女孩儿,从窗户折射进来的一缕柔 光打在古妮脸颊上,使她有了一种雕塑美。一双眼睛蕴含着说不出主题的深刻故事, 黑色的衣服显得圣洁典雅。有好久没感受到女人气息了,他那硕大的心灵里一直空 空的。他从古妮的某种感觉中找到古典诗歌的情蕴。张道祥感觉到古妮年龄比自己 小,但悟性很强,很有诗人的气氛,说话的语态不装饰,不伪装,自然中包藏着人 生很多内涵。 你对我感兴趣?古妮歪着脑袋问。不像调侃,也不像天真。 张道祥愣住了,没说出话来。 古妮浅浅一笑,说,你这人看着复杂,实际很简单。我喜欢简单的男人,因为 简单省去很多麻烦和伪装。她站起来说,我要是闷了,会主动给你打电话。说完就 走,只留给张道祥一个好看的背影,那头长发一甩一甩的,像只手,在跟他摆动, 道着再见。 为了躲避夏天的炎热,集团领导决定分批组织大家去青岛休假,可以带着家属 和朋友。张道祥是最后一批,他决定要带古妮去玩。给古妮斗胆打个电话,古妮居 然欣然同意了。为了对领导和同事们有个解释,张道祥就说古妮是前妻静的小表妹。 谁也没说什么,静自从抛弃了张道祥去了美国,大家对他都很同情。于是,就有不 少的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可张道祥一个也不见。见他这么固执,大家都说他还爱 着静,劝他别再傻了。男人是披着狼皮的羊,女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他告诉堂弟, 要看好家,尽管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堂弟在大罗那干得还算不错,一个月收 入四五百块。堂弟很兴奋,第一次拿工资的那天晚上,买了件红色的T 恤衫,圆领 的。张道祥对堂弟说,你要买带领子的那种,你的脖子又黑又脏的,圆领的都露出 来了。那天晚上,电视播放什么环球小姐的比赛。堂弟一直瞪着眼睛看,连饭都没 吃出个滋味儿。张道祥问,你看出个啥?堂弟挠着后脑勺说,我就闹不明白,人家 咋长成这样。张道祥恼火地说,你想啥了,你把你那臭脚丫子天天洗干净比啥都强。 张道祥这句话说了,堂弟就天天晚上洗脚了,而且知道买袜子。从山里带来的鞋也 扔了,换成了皮鞋。张道祥觉得堂弟变了,速度很惊人。他想起在部队常组织战士 看的那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 到了青岛,周围的人才发现不少同事都没带家属,而带着陌生的女孩去了。集 团的领导为此很恼火,私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在机关都还显得正经八百,怎么 一出来都花里胡哨的。张道祥带着古妮到了青岛,古妮穿得很休闲,也不化妆,天 天嘻嘻哈哈的,想象的事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在海边上游泳时,古妮穿着游泳衣 和张道祥照了一张合影。事后洗出来,张道祥望着秀美的古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感觉。那天在海边,张道祥突然吟出了泰戈尔的一首诗:“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天空啊,你回答的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古妮听完很兴奋,说, 怎么跟我想的一样。说完,古妮拉了拉张道祥的手,她的手很软,张道祥斗胆握了 握,却感觉像沙子般在他手心消失了。在青岛,张道祥觉得古妮的思路洞开,说话 妙语如珠。而且特别爱唱歌。到海边的时候,古妮面对着浩瀚的海面就唱个不停, 手舞足蹈的。张道祥很多男同事都爱和古妮聊天,一下子古妮成了中心。在青岛的 几天,张道祥发现古妮买东西花钱很冲,也不问价钱。那天在八大关,古妮看上一 个装饰得很精致的手链,对方说是600 多块,古妮也不还价,随手就掏出钱来。可 没戴了一天,古妮对张道祥说,好像是假的,我手腕上都起红点点了。说完就扔到 箱子里不戴了。再有就是古妮的电话特别多,她总是拿着手机讲话。只要是古妮打 手机,情绪总是不稳定,一会笑一会哭的。张道祥不好问,古妮偶尔也告诉他,说 是同居的男友,没事总是烦着她。 从青岛回来,张道祥接到了静的电话,说她快要结婚了。张道祥说,他对你怎 么样?静说,还那样子,反正总不满意我的英语,说我很蹩脚。张道祥不爱多说, 就显得两个人很沉闷。静说,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呢?张道祥说,记恨有什么用。静 突然问,记得我们做爱的时候,我总爱在你上面,你说我欺负你。我说,在你上面 我觉得像个女皇。张道祥悻悻地问,你提这个干什么?静抽泣了,说,我跟他就不 行,他不让我在上面,总是他在上面。我跟他闹过一次,他说我的乳房不好看,又 小,一把就能攥过来,我在上面他看着不顺眼。说着说着,静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张道祥不知道怎么劝,就默默等着她发泄。静哭完了就发牢骚,说美国人有什么了 不起的,何况还是个假洋鬼子。其实他的医术很一般,还装模作样给人家望闻问切, 回来还去翻医书。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找我,他在旧金山找不到。他住的房子在最 乱的地方,天天晚上被汽车声闹得睡不好。这鬼房子,两间半,60平方,连个车库 都没有。你知道在旧金山艺术宫那一带的房子吗?真漂亮,每一幢都是好几百万美 元,都说电影明星陈冲就在那住。我去了,那才真正是人住的地方,有水池,有绿 地,有库房,空气又新鲜。张道祥打断她,说,电话费很贵。静叹了口气,说,还 是你心疼我。 让张道祥吃惊的是堂弟居然领回来一个女孩子,脸上还都充满了稚气。穿得很 傻,露着后背,可显然她的后背不好看,厚厚的肉,像是故意堆上去的。张道祥不 便当着女孩子面问什么,堂弟说,你请我们吃饭去吧,能不能去363 ?张道祥知道 363 是个很讲究的饭馆,浙江菜,味道十分正宗。有时,机关重要的饭局就设在那, 三个人一顿饭下来至少得200 多块钱。他爱吃363 的那一道香糟小黄鱼,有些酒香, 放在嘴里味道很隽永。无奈,既然堂弟张了口就不好驳回。三个人到了363 饭馆, 张道祥要了四个特色菜,一份宋嫂鱼羹,两个凉的两个热的,其中要了一道西湖醋 鱼。堂弟坐在餐桌前就滔滔不绝地说,说他的哥哥是处长,管辖着多少人。张道祥 没打断堂弟亢奋的表演,他观察那女孩子很矜持,一边吃饭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嘴。 而堂弟的嘴角已经溢出油,也不知道抹一抹。吃到中间了,张道祥问女孩子是哪的 人呀?还没容女孩子说,堂弟就自豪地说,人家是城里人,是公司库房的小总管。 吃完饭,张道祥一结账,238 块,他心疼了。张道祥一直悄悄在攒钱,他要买房子, 买间稍微像样的房子。有了像样的房子才能再找女人,城里女人没房子是无论如何 不跟你结婚的,房子就是城里人生活好不好的一个标志。他去过机关一个司机的家 里,居然也是一百平方米,装修得像个星级宾馆。他羡慕那落地的窗户,还有那足 可以四个人进去的卫生间。从363 饭馆出来,堂弟说要带那女孩子去玩玩儿,张道 祥不快地问,玩儿个啥?堂弟说,要看电影。张道祥说,你知道一张电影票多少钱? 堂弟眨眨眼说,撑死了5 块吧?张道祥说,最少15块,两个人就30块。你一个月才 四五百,几场电影下来就完蛋了,懂吗?堂弟低下头,说,那你说玩儿个啥?张道 祥想了想说,随便找个麦当劳坐坐,一人一个巧克力冰淇凌,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 堂弟领着那女孩子走了,张道祥发现堂弟走路一蹦一蹦的,好像是澳大利亚草原上 的羚羊。 一个星期以后,张道祥接到古妮的电话,古妮邀请张道祥到钱柜唱卡拉ok,古 妮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一股特殊的魅力,像过滤的金属,亮晶晶,质感强,而且有弹 性。张道祥有些迟疑地问道,什么叫钱柜呀?古妮笑了,说钱柜就是唱歌的地方, 名字从上海传来的。张道祥犹豫着,我从没唱过。古妮说,很简单,这卡拉ok就是 给简单人准备的。你得学会释放情感,懂吗?古妮轻柔地笑着说,每个人都戴着面 具,释放情感就是把你的面具摘下来,还原你本来的面目,让别人能看清你自己, 让你自己也能看清自己。张道祥心一动,回答,我去。他放下电话,心有些跳。他 觉得本以为古妮不再交往了,毕竟两人差距太大。可古妮这一个电话就搅乱了他。 他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卡拉ok厅,抬头看看,ok厅的名字果然叫钱柜。当连长的时候, 他总爱站在队列前指挥唱歌,唱那首《当兵的人》。他特意找专家学过,所以他的 指挥很有力,也有节拍。张道祥的嗓子不错,声音很高亢,这可能是从山里来的缘 故。小时候,他在山里放羊,就爱唱个山歌。其中有一首歌是他最爱唱的:“一杯 酒,敬北斗,北斗牵着人儿走。妹妹拉着哥哥手,遇到狼群你尽管吼。哥哥是北斗, 妹妹敬你酒。三杯美酒你进不了口,哥哥你就是一条狗……”他左右用心寻找,没 发现古妮。于是开始不自在,觉得有些荒唐。古妮一个电话自己就屁颠屁颠地来了, 好像是寻花猎艳的情场赌徒。他一贯爱自责,他把这当作清白人生的手段。他想自 己为什么会来?难道静给自己的教训还不深刻吗,是不是因为缺少女人的情感所产 生的孤独?他悟出,自己的孤独是与这个万花筒般的城市生活有着阻隔,他渴望的 那种没有界限的人际间感情,被金钱和地域的分化弄消失了。人的情感储存久了, 也会爆炸,古妮就是导火索,他刚刚想到这,倏地,那一双充满内容的大眼睛在他 眼前叠出。你好。张道祥耳畔随风飘来一个甜润的声音,他猛地转身,一张漾起无 限笑容的面孔映入眼帘。张道祥有许多话涌在舌尖儿,却又哽在喉头。古妮站在他 面前,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脸上皮肤洁白光滑,轻柔的月光把她的脸勾画出一个 圣洁的轮廓,张道祥不禁僵住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但那痴痴的样子还没散去。 古妮笑笑,说,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玩儿的。 卡拉ok厅是个地下室,一条长长的甬道,墙壁上画满了五彩缤纷的图案,都是 情侣造型。古妮挽着张道祥娴熟地在甬道里走着,好像是到了她家。张道祥问,你 是不是经常来?古妮笑笑,你信吗?你是我勾引的第20个男人。张道祥不以为然地 笑了,你好大本事。一团团潮湿但又夹杂着浪漫的空气迎面扑来,熏得张道祥心神 不定。进了厅里,他发现里面很讲究,装璜也豪华。两人被一位女服务员引进里间。 女服务员对古妮很熟,两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里面是火车座式的沙发,张道祥突然 有些后悔,紧张得就跟进监狱一样,光线朦胧,他差点儿碰到一个女招待身上。张 道祥和古妮坐下,女服务员在小桌点上一根蜡烛,顿时,小桌上弥漫出一种诱惑。 烛光映在古妮的眼下,额前显得灰蒙蒙的,但她的脸却显得很白很白,连那细小的 脉络都依稀可见。像黎明前的山脉顶端浮现出来的鱼肚白颜色,透着清莹和水气。 他安静地看着古妮,恍惚中孤独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这样离不开漂亮女 人。漂亮女人是家,是男人心灵深处的家。 古妮嫣然一笑,问,你认识多少女人?张道祥真想抚摸古妮那青春的脸,他丝 毫没有计较古妮的调侃。盛开的花那样滋润、艳丽,它摇摆的神态鼓动你伸出手去 摘。女服务员递过来一本歌单,古妮给了他,张道祥接过来,翻了翻,犹如翻天书。 此时,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这个时代,这一切都那么陌生。他把歌单还给古妮,抱歉 地说,我真不行。厅里的人都尽情地唱着,唱得天昏地暗,唱得无拘无束,痛快淋 漓。古妮唱了一首老式的英文歌《卡萨布兰卡》,韵味极浓,把厅里的人都吸引过 来,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古妮朝四周点点头,看得出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咱们跳 舞吧。古妮拉起张道祥,两人在狭小的舞池里互相簇拥着,古妮把身体全部瘫在他 的怀里,跳得十分投入。张道祥不会跳舞,在机关普及交谊舞的时候,他哪次都逃 避。在部队的7 年,他对女人的感觉消失了。记得那年的冬天,他接到了团长的重 要任务,说是军区文工团到部队演出,那时他已经是营长了。黄昏,接文工团的大 轿车刚驶进了营地的外围,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两面都是监狱,他的营就负责保卫 监狱安全的。这时寒气逼过来,如一把把小刀子一样在割大家的脸,生疼生疼的。 张道祥坐在指挥车上,见到前面的一辆大轿车突然停下来,文工团有两个跳舞的女 兵偏偏这时候哭着喊着要解手,卡车司机是个河南兵,爱流鼻涕,架不住女兵的央 告。没办法,大轿车停下来,没想到车上所有的人都像下饺子似的蹦下来。张道祥 跑过来,才看清车上下来的都是女兵。他喊着,不能在这下,可女兵们都开始解裤 子。张道祥让几个战士围在旁边,他看到一个女兵已经蹲下,露出白白的屁股,他 的心顿时被冻僵了。 古妮让他每一个毛细孔都兴奋地张开,他陶醉之极,忘记了缠绕的孤独和陌生。 古妮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以后能到你家去吗?我要好好爱爱你。张道祥怔怔的, 说不出话来,他就像有人在悬崖旁推了他一把,在空中飘飘欲仙,失去了任何抗拒 的本能。 那晚的风很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