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年以来,我们村里的老瞎子和他的养女,老是在我的梦中出现。真是奇怪, 即使是去世的爹娘也不曾托梦给我,他们为什么老缠着我呢?我只见过他们几面, 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所知道的关于他们的全部故事,都是村里人告诉我的,并 没有一件是我亲历亲见。 人的梦境真是奇怪,有时候梦见的人,在梦中你根本认不出他,更想不起他的 名字。但过了好多天、甚至好几年,突然又想起来了。老瞎子和他的养女第一次出 现在我的梦中,多半就是那样。但那是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很久 很久以后,才确认是他们。但到底是多久,我也忘记了。 村里的老人说,老瞎子并不是天生就瞎,好像是在七八岁的时候,得了一场重 病才瞎的。还不是一下子瞎的,刚开始只是看不清楚东西,但是能感觉到亮光,后 来那一点亮光越来越微弱,终于在他10岁的时候,完全消失了。以后的80年光阴, 他都生活在黑暗中。他一直活到90岁,然后无灾无病、无声无息地死了。死的时候 陪伴他度过了最后10年岁月的养女,并不在他身边。没有人知道他是哪一天死的, 死在白天还是黑夜,等到有人偶然发现他的尸体,他身上的肉已经全部烂掉,只剩 下白花花的一堆骨头。死后他的那间茅屋,没有人敢住,但有不少人到里面找过东 西,有人是扛着锄头铁锹去的,把屋里院里都翻了一遍,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找 到。村里人说,金银财宝一定都让那个叫花子姑娘带走了。 他的养女是在他80岁的时候,由一个从河南逃荒来的女人带来的。母女俩要饭 要到了这个村子,挨着门要却无人给,那时村里人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施舍给她 们?只有老瞎子给她们端出来一碗米。河南女人就在老瞎子的茅屋里做熟了三碗饭, 三个人一起吃了。吃饱之后交谈了几句,河南女人就决定住在老瞎子家不走了。他 们没有办喜事,也没人来管他们。村里人都说,那女人一定是看上了老瞎子的米袋 子,这下老瞎子完了,80岁了,还经得起吗?但两年之后,死的竟不是老瞎子,而 是那个河南女人。她是难产死的。从此之后,老瞎子就跟河南女人带来的养女,相 依为命了。 我问过村里人不知多少次:老瞎子有钱财吗?村里人说:有。我又问:有人看 到过吗?村里人说:解放前有,解放后没有。我又问:老瞎子花过钱吗?村里人说 :没有。我又问:他是哪里来的钱财呢?村里人说:他算命赚的。我又问:算命能 赚多少钱?村里人说:解放前一个过路的团长,一次就给了两个金镯子,还有两根 金条,那是有人亲眼见过的,但解放后交给政府了。但他一定有没交的,只是没人 见到。我又问:瞎子算命准吗?村里人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我不是这个村的 子孙,说:只要他说出口的,从来没有错。 但我没有找瞎子算过命,他死的时候我才13岁。本来有一次机会,那是我8 岁 的时候,他由养女搀着,从我家门前过,我想上去拦住他。他给本村人算命,从来 不要钱。但我没有上去拦,我想:他如果说我60岁死,我就活不到61岁了,那可怎 么办?还是不找他算好。等他死了以后,我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真的知道一辈子 能混到哪步田地,我现在该活得多轻松啊。 村里人说,瞎子在眼睛完全瞎了的那一年,就定了亲,是五里外另外一个村的 算命瞎子,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他本来是找那个瞎子学算命的手艺的,谁知 那个瞎子一摸他的手,马上就决定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许配给他,并说:你不 用跟我学,我教不了你。果然,岳父并没有教他算命,可两年之后,他的名气就比 岳父大多了,等到他20岁完婚的时候,已经有外省人慕名而来找他算命了。他的那 位原配夫人,解放前跟那个给他金镯子和金条的国民党团长去了台湾,在瞎子死后 还回来过一次。是抬着回来的,她已经老得无法站立,并且头发都掉光了,但十根 手指都带着金戒指,晃得整个村子金光闪闪。老瞎子那个雄伟的坟墓,就是她花钱 修缮的,并给自己留了个口子。村里人没听她开口说一句话,也没见她有什么悲伤 的表情。等她一回到台湾就死了,他的儿子遵照母亲的遗嘱,把一部分骨灰带回村 来,放在了老瞎子的坟墓里。 老瞎子在死后又一次成为全县的名人,就是因为他原配夫人的这个儿子。他回 来投了资,跟县长碰杯的时候,提到过老瞎子,并建议把他写进县志里,县长答应 了。我有一本县志,老瞎子是放在“爱国宗教人士·其他”那一类里,但只有生卒 年月,没有任何事迹。 村里人却不关心县志,他们奇怪的是,这个原配夫人跟老瞎子一起生活了30多 年,也没留下一个种,怎么会在台湾有儿子呢?如果说是老瞎子的问题,那个要饭 的河南女人又是难产死的。老瞎子的一生都是谜。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也许是从没有跟父亲好好交谈一次。一次也没有,我 和父亲从来没有连着说过三句以上的话。临终的时候我走到他床前,他睁开眼,只 说:来了?我回答:来了。他说:嗯……就闭上眼不说话了。但他说过的这样一句 话,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也许就是我常常梦到老瞎子的原因。他说:这个村最狠 的人,是老瞎子。在我们那地方,“狠”这个字的意义很复杂,有时含着发自内心 的尊敬。我觉得父亲的话如果翻译成普通话,那应该是:老瞎子是我们村的最高统 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