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住的这间楼房在二楼的最西边,山墙开了一个一平方米多一点的窗户。涂着 厚厚的蓝色油漆的窗台后面是一张桌子,我在桌子的后面。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是坐 着的,坐在一台轮椅上面。我能够看见的窗外景物是这样的:一个很规矩的长方形 院子。北边是一幢四层楼,估计原来的墙体应该是白色的。现在二层以上长了牛皮 癣,墙皮掉得挺热闹,如果你有自以为足够的艺术细胞和时间,你会在那墙体之上 发现超现实主义或抽象主义什么的作品,比如我,总是在里面发现惊喜。二层以下 的墙体成了童话世界那些夸张人物粉墨登场的地方。打了补丁的红裙子,脸上长着 雀斑的白雪公主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凄惨。东面的墙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和我的窗户 隔了一条胡同,胡同里面除了上下班的时候塞满了自行车的铃声,其余的时间大都 和我一样沉默不语。西面的那堵墙我最喜欢,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我经常一眼不眨, 一看就是半天。我喜欢这堵墙的表面原因是因为它的上面爬满了绿色植物,整整一 面墙的绿,一个夏天总不会让你失望的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紫色蓝色黄色的小喇叭。 当然这是表面原因,我说了。至于深层原因之一,是由于在我透过窗口目力所及的 范围它是距离我最远的景物。距离总是起到发酵粉的作用,给你一个虚腾腾的白面 馒头。至于深层的原因之二,我会在下文介绍,当然前提是你能够读下去。下面我 该说说院子中间了。院子当间最高的是脱了油漆的木制滑梯,滑道被小屁股磨得锃 亮锃亮的。两个跷跷板,三个旋转木马在白雪公主的裙子边上。如果我估计没错的 话,在东墙这边应该还有一排秋千,我这么有把握的估计,是因为我会在每天的固 定时间,比如早晨,比如傍晚,看到起起落落的小脚丫子和大拇指粗细的铁链子。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这个院子是个幼儿园。没错,是个我窗户里面的幼儿园。托领 导们的福,我住的这幢破楼还轮不到它动迁,所以我20多年来除了睡觉的时候以外 可以时时刻刻地看着她。打个肉麻点的比喻,我跟我的亲密情人热乎了20多年了。 接到女朋友信的时候我正在跟我的幼儿园情人热乎,现在正是夏天,她最温柔 的时候。满院子的童声小合唱,每天早晨八点之前。我没有读过幼儿园,猜不出在 那栋长满了牛皮癣的楼房里面有什么吓人的怪物,可以让那些粉红的小脸蛋在看见 大门之后花容失色。我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剃光头的小小子坠着小屁股在楼门前打 阵地战,死活不肯前进一步。旁边那位软硬兼施一脑门子的汗,估计是小光头他爹, 但是他没剃光头戴眼镜不知道我猜得准不准。白色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一点都不像不 祥之兆,女人真是猜不透,两个人天天见面写什么信嘛。我没拆信封,心里头正惦 记着给眼镜两条建议:一条建议去做亲子鉴定,听说鉴定一把也不太贵。一条建议 给小光头两巴掌,估计那肉敦敦的小屁股打过去手感应该不赖。不过我已经顾不上 给眼镜出主意了,滑梯那边惊天动地的哭声着实吸引我,一天的离别可以让一个孩 子哭得尿了裤子真让我琢磨不透,也许是孩子还没有学会习惯忍受,但是对他们而 言反抗的武器想必只有哭声。我一直对进化论持有反动的怀疑态度,证据一,胡子 一大把反抗的那点精气神儿都活没了。比如我。等院子里消停了,好像有点反应过 来:这封信非比寻常。 我的女朋友文笔还是不赖的,比较容易地让我明白了信的中心思想,她说:我 们在一起不合适,为了两个人都好,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两断。当然,她说的要比 我叙述的委婉曲折得多,最后还一往情深地断言,我会找到更优秀的女人做我的女 朋友。这话我信。算算书桌抽屉里的含泪告别这已经是我收到的第19次衷心祝福。 把信装回信封,外面的院子里又开始热闹了。十来个东倒西歪的小不点拉着一 根白绳上的塑料环,咿咿呀呀站着排,像极了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蜈蚣,在院子里悠 哉游哉。刚才嗓门最大的小光头看来忘了刚才那出戏,笑嘻嘻揪着前面娃娃的小辫 子,情绪相当不错。人的某些东西很顽固,比如健忘,无论是大人还是小人。有人 说欢乐和痛苦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琢磨这句话快半辈子了,也许那枚硬币根本就 不存在,也许硬币的两面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答案只有孩子们一清二楚。人大了是 越活越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