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从父母那儿回来后,就去了前男友那儿。在前男友这个称呼上他们两人有很 大的分歧:他认为既然他还没有同意分手,他们就仍然是一对情侣,尽管是一对出 了问题的情侣;而她认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来到这里完全是出于同情,因为他 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打算慷慨地把身体再度施舍给他:毕竟他们从前曾经相好 过一场嘛。她来到他的小屋:这是一间18平方米的小屋,是那种在许多单位都可以 看到的,我们这个穷困的时代专门供单身职工居住的屋子。它由废旧的办公室改装, 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墙壁很脏,用报纸糊着;电线在空中纵横交错,让人有随 时可能失火的感觉。在这个小屋子里惟一值点钱的可能就是他的那些收藏品,那些 只能看不能用的刀子。她来到这里,嗅到了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这重新勾起了她 的欲望。倘若不是他的那种偏执狂,他们本来可以成为多么快乐的一对啊。在那里, 在她曾经用体液浸润过的小床上,她再一次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诱人的裸体女郎。 他们的呻吟声在小屋里回荡,甚至连楼道上也听得见。在这个过程中,他起身去拿 了些什么,可能是一卷纸,或者一块干净的布,或者别的东西。他们过去总是在欢 爱的中途才想起需要一件揩拭身体的东西。她靠在柔软的靠垫上,从一个不远的距 离欣赏着他的背影:一个算不上健硕的男人,不过臀部看上去还颇有几分诱人。有 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间闪烁着幽蓝的反光。这一切像油画一样令人目眩。他回过身, 走近她。她从一个舒服的姿势往下滑了些,并伸出双手迎接他的“回来”。他们继 续狂欢。呻吟声像是要窒息一样。不久她发出巨大的尖叫,并伴随着剧烈的摇头。 这是进入高潮的叫声吗?在他的小屋旁边居住的邻人们都知道,这个女人叫床的声 音一向就是那么痛苦欲绝,仿佛巨大的快乐与痛苦有着相同的本质似的。这声音过 去经常回响在狭窄的单身宿舍楼道上,令人艳羡。而在近一段时间里,这声音是久 违了。在她尖叫的那个时刻,倘若有邻居在竖着耳根听房的话,他一定会暗自想道 :“那个女人回到了他的怀抱。” 第二天,当邻居向他表示祝贺时,他却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她的告别仪式— —她去了美国,这会儿大概已经上飞机了。” 自从她走后,他变得十分沉默了。人们发现他有了一个新的爱好:练习书法。 不过他练的不是传统书法,而是硬笔书法。人们也没发现他临摹什么字帖。事实上, 他的字本来就写得很不错。他又没担任什么秘书之类的工作,根本就没必要练习书 法。人们把这解释成是她离去后的极度空虚无聊造成的。可怜的家伙,一个女人就 让他无所适从了。以前,他可以闹,可以做爱,可以共同欣赏收藏品,甚至可以威 胁她,而现在,他还能干什么呢?他开始讲究仪表,身上的穿着很干净,几乎一尘 不染。他洗澡和洗衣服太勤快了,简直就不像个男人。更多的时候,他拿着她留下 的一些东西发呆,比如她写过字的本子什么的。可怜的人,他肯定想她都要想得发 疯了。 三个月后,第一封信来了。信封上贴着美国邮票,这的的确确是从美国寄来的 信。你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安装一部电话需要4700多元初装费,而且必须托人 去弄指标才行,可我们的月工资还不到100 块钱;电视里只有三四个频道,几乎没 有人们想看的节目。一封美国来的信几乎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有多少人垂 涎那张看上去很漂亮的美国邮票啊。又有多少人对英文信件的地址写法感到新奇啊。 的确,这封信被一直惶惶不安的他视为至宝,它和那些秘不示人的刀具们躺在了一 起。他经常把它拿出来,一个人细细地研究那上面的内容。这封信的内容没人见过。 但没人对内容感兴趣,人们想说的只是:“喂,她什么时候把你接到美国去?”这 既是一种嘲谑,也是一种羡慕。他通常只是淡淡地笑一笑,不置可否。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续来过四封信。最后一封信据他称是封断交信:她已经 习惯了美国,不再回中国了。没有一个来到美国的女人会再需要她们的中国男人, 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一次,他不可能用刀子追到美国去逼迫她了。一个待在美 国的女人显然比仍留在中国的男人强大得多:现在,断交与否由她说了算。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和其他人联系过,包括她的父母。当然,她的父母住在遥 远的乡下,那儿连信件能否收到都是一个问题。他们来过城里。他们打听到她曾经 有过一个很亲密的男朋友。他们找到他,而他将她的信给他们看了,一面责怪她为 什么不和父母联系,害得他们大老远地来找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两个老人坐在他的 小屋子里,他们拿着信颠来倒去地看。他们口里说:“这是她的字,这真是她写的, 这孩子!”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字,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文盲,这一点他 早就清楚,过去当他和她还很热乎的时候她说起过这事,因此他很耐心地将信一封 一封地读给他们听。他几乎成了他们的女婿,仅仅因为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他们 就形同陌路,由此看来,美国的确是一个不人道的地方:它使情侣们分道扬镳。老 两口满腹狐疑地回去了,尽管他答应替他们写信问一问她的情况。难道她就没有其 他的朋友吗?她有的。曾经有四五个女孩子也来找过他,其中有的他还认识。她们 得到了同样的答复。这使得她们很不满意。不过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断交信的内 容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他与她不再有关系了:并不是他愿意的结果,但由不得 他。因此,为了不更多地揭开他的伤疤,还是请人们别再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