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天是一本正经的,白天还是装腔作势的。一旦认识到了这一点,肖弟就已经 在黑夜里生活了。肖弟下岗了。肖弟受不了白天那明晃晃的冷落和嘲讽,所以他在 白天绝不出来,甚至不想把眼睛睁开,而到了夜幕降临,肖弟的精神就回来了。夜 幕降临,肖弟登场,肖弟从一只白天的懒虫变成了老板兼厨师。有时候,肖弟会站 在他的大排档前想,究竟白天是他的梦,还是夜晚是他的梦?肖弟和王兰小时候曾 经在弄堂里玩过过家家,过家家就不免要烧菜做饭,现在一切都应验了,他和王兰 不仅成了家,还在一起烧菜做饭,而且还以此谋生。或许生活早就这样安排了,肖 弟和王兰都不知道,等到他们晓得这个答案后,他们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夜晚的 风要比白天的大得多,总是把肖弟家的红帐篷涨得很胖,涨得和平时不一杆,都像 是在夜晚中燃烧起来了,烧得肖弟的脸上热乎乎的。当初他和王兰一起去选帐篷, 肖弟一下子就选定了火红色,肖弟想用这火红色的帐篷把下岗后那一段灰暗的日子 赶得远远的。 夜排档最好的位置是靠近购物大世界的地方,可肖弟的排档只能远远地看到购 物大世界的霓虹灯。肖弟和王兰的申请报告交得比谁都早,但他们的夜排档还是被 安排到了这个位置不佳的地方。好在肖弟的手艺不错,王兰的笑容不断,一个月的 夜排档做下来,每天的净收人也有五六十元,有了这五六十元,肖弟知足了。有时 候肖弟到马路对面去撒尿,隔着马路看见自家的火红排档,它正努力包裹住灯光的 样子很是让肖弟感叹,都有点像一盆炭火在燃烧了。肖弟还看见了王兰在里面忙上 忙下的影子,都像是为他演皮影戏了。 等肖弟从外面回到大排档里面的时候,王兰觉得肖弟有点变了,王兰抬起头, 仔细看了看肖弟,肖弟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也正盯着她看呢。王兰问了一句,怎么 啦?肖弟什么话也不说,还是看着。王兰说,瞧你这个傻根样,今天早点收摊。王 兰还想说肖弟,可她还是笑着把后半句话咽到肚子里了,肖弟啊,你看你的这双眼 睛,比你17岁的眼睛还亮。 黑夜里的风总是刮得很不正常,明明没有风的,可一会儿就吹得那么的大,大 风把肖弟的红帐篷吹得——鼓一颤的,就像是一颗心在跳动;肖弟在没有做夜排档 生意之前他是一点也不懂黑夜的,在他看来,黑夜要比白天单纯安静得多,所有的 人都像他蹲在家里看电视,然后搂着老婆睡觉。可他现在对黑夜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了。白天是属于一些人,黑夜则属于另一些人。 现在肖弟已经熟悉这些在黑夜里出没的人了,出租司机,赌徒,拾破烂的安徽 人,联防队员,恋人,穷学生,小痞子……他们就像演员一样,在黑夜这场戏开演 的时候,每个人都自觉不自觉的挑了一个角色上场。肖弟一点也不讨厌他们,在黑 夜出没的人越多,肖弟的生意就应该更好,如果那些人能够把黑夜当作白天就好了, 只有这样,他肖弟的生意才能越来越好。 肖弟的大排档:如同红背景的大舞台,那些在黑夜里小没的人能够给肖弟面子, 在他的大舞台上进进出出地演出,肖弟是看不够的,也听不够的。有一个外地人在 肖弟的大排档里吃了整整一夜,食欲大得惊人,像是一个饥饿症患者,吃到天亮了, 肖弟要收摊了,这个外地人竟然趴在桌—上睡着厂,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饥饿, 又为什么这么疲惫?有一个小痞子吃了酒菜一分钱也不给,还对向他收钱的王兰说, 眼睛不睁大一些,老子吃遍一条街,没有淮敢跟我蔡老六张口要过一分钱的。有一 个长头发的很喜欢肖弟烧的辣酱田螺,几乎每天都来吃,只点一岔辣酱田螺,从来 不点其他的菜。有一天,这个长头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给你这个菜重起个名 字吧,辣酱田螺太土了,叫红泥小炉吧。肖弟没有听懂他的话,再后来,晚报上就 登出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名字就叫作《红泥小炉》,上面写了一个开夜排档的人, 这个人就是肖弟,上面还写了肖弟这顶红帐篷,辣酱田螺,还有这个小城的夜晚。 肖弟真是想小到那个长头发的还是个作家呢。这篇文章的影响还很大,很多人找到 肖弟的夜排档,开口就点“红泥小炉”,肖弟还没有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王兰明 白了,红泥小炉就是已经上了报纸的3 块钱一份的辣酱田螺。再后来,肖弟大排档 的菜单上就多了一份“红泥小炉”了。 肖弟在没有顾客的时候,总是拿着一只老虎钳灾那些田螺的尾巴。咔嚓。咔嚓。 那些田螺们就这样被肖弟剪去了尾巴,这些都是红泥小炉的毛坯,有了这些,再加 上葱姜,加上料酒,加上辣酱,加上肖弟的手艺,进热锅一炒,出锅的时候,那些 十里十气的田螺们就成了有诗意的红泥小炉了,那位长头发的作家看得真是仔细呢, 看上去,每一只田螺都像是微型的红泥小炉呢。 有几个晚上,肖弟的红帐篷外多了几个黄头发的女人,像是在等人,也像是在 寻找什么。王兰用手点了点肖弟,肖弟,肖弟,你看,鸡!肖弟还没有明白过来, 鸡?王兰说,是那种鸡,野鸡:肖弟终于明白了,停了下来看了看。王兰又说,这 些都是不上档次的,上档次的进宾馆,或者坐台去,只有这些野鸡,要形没形要貌 没貌,只好做野鸡了。肖弟问,她们一晚要多少钱?王兰听了眼睛一瞪,你别想做 大头梦了,搞她们一次够你炒十盆田螺呢。肖弟说,不过30块啊。王兰用竹筷戳了 戳肖弟的头,肖弟,你真想学坏啊。 肖弟曾经看过一次联防队员抓这些女人的情景,女人拼命地奔,可又跑不快, 头发和衣服乱得不成样子,最后还是被联防队员一把抓住了一个女人的黄头发,一 拽,黄头发的女人就跌倒了。现在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肖弟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只记得她的像一只母猫一样的尖叫。每每想到这个黄头发的女人,肖弟就感叹,真 是不容易的事,在黑夜里做事的人都是挺不容易的,就像他自己,王兰,还有其他 在黑夜里活动的人,都在活着,都要活着,真是不容易呢。 每天夜里肖弟的生意的好坏是以炒田螺和扫田螺壳的声音长短为标志的,往往 到了周末的时候,肖弟的帐篷里炒田螺的声音要进行到午夜12点才能停下来,之后 才是哗啦哗啦扫田螺壳的声音。田螺壳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动,有的很老实,有 的不老实,会滚得很远。肖弟手中的扫帚才不怕它们调皮呢,不管是老实的还是不 老实的,都会统统扫到一只盛废物的塑料桶里去。他可不想让王兰再动手了,洗碗 筷,抹桌凳,王兰的腰又不好,还是自己多做一些吧。 这一天也是周末,可生意并不像过去那样好,肖弟没有等到12点就开始扫田螺 壳,快要扫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外面一个女人叫了起来,哎呀,你这扫的什么东西 啊? 肖弟站了起来,发出惊叫的是一个眼睛有点吊的女人了肖弟很不好意思地说, 这位大姐。眼睛有点吊的女人说,大姐?我有这么大吗?肖弟说,那就是……小姐。 那女人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大哥,我有那么小吗?肖弟不敢再说话了,有一口气堵 在嗓子口出不来,好在王兰走了过来,肖弟才把嗓子里的一口气呼了出来。 王兰问,小姐,你需要点什么吗?那个女人看了看王兰,收住了笑,问,你们 这里有什么特色菜?菜单呢?王兰说,菜单……我们这里有小黑板,门口的小黑板 上写着呢。那个女人看了看凳子,找了一张坐了下来,说,我就不看了,还是请你 报一报吧。王兰就向那女人报了许多他们排挡的特色菜,鸭血豆腐,牛肉粉丝。红 烧呼啦圈…… 呼啦圈?这个女人打断了王兰。王兰又看了这女人一眼,这女人肯定没有吃过 排档,吃过排档的人哪里不知道呼啦圈是什么东西,王兰说,也就是红烧大肠。 呸呸,那有多臭啊。那女人神经病一样叫起来,难怪你们这里生意不好,烧那 么臭的东西干什么,卫生不卫生?肖弟很不满意女人的判断,说,怎么会不卫生呢? 我洗得很干净的。女人的声音终于小了下来,那……还有什么,怎么没有一些好菜 啊。 王兰说。有啊,红泥小炉。 红泥小炉?怎么没有听说过?怎么烧法?女人似乎起了兴趣。 电就是辣酱田螺,肖弟还竖起了二根指头,就3 块钱一份,来不来?肖弟觉得 这个女人太罗嗦了,不如索性全都告诉她省得再说。 那女人终于点了一盆红泥小炉。肖弟把一盆配好的田螺倒到了油锅里。清静了 很长时间的排档又热闹起来了,那些红泥小炉似乎在铁锅里吵架,吵架的声音还越 来越响。随着肖弟的铲子翻来覆去,红泥小炉们的吵架声就越发放肆,在肖弟听来, 它们都在争吵着同一个内容,我最好吃!我最好吃!肖弟听到它们这样吵,就用铲 子告诉它们,你们不要吵了,你们都很好吃。可那些红泥小炉并不听肖弟的话,依 旧在吵,我最好吃!我最好吃!它们就这么吵着,直到肖弟的铲子停下来,那些红 泥小炉们才完全哑了口,就像一群在考场等着老师发考试卷子的孩子。 肖弟把炒好的红泥小炉端上桌子时,那女人还在发呆,肖弟叫了声,请吃啊, 多提宝贵意见。 那女人醒了过来,醒过来就成了馋鬼,她先是用筷子一颗一颗地夹,后来就索 性用手逮了,染了指甲的手指捏着田螺有些滑稽,吃了好一会儿,速度慢了下来, 看着王兰,老板娘,老板娘,我给你们猜一个谜语。王兰没有回答,反而是正在剪 田螺的肖弟搭了一句,什么谜语?说说看! “铁锅腔, 铜锅盖, 有人吃了 ——没人盖!“ 那女人一说完,肖弟就猜出了,谜底就是他手中正在剪的田螺,他没有说,他 等王兰猜,王兰从小就生活在小城里,一点不像他,他老家在乡下,乡下还有个奶 奶。 你们真是的,这么简单的谜都猜不出来,我7 岁的时候就猜出来了,我奶奶给 我猜的,我奶奶一说,我就猜出来了,是田螺——有人吃了——没人盖!她一边说, 还把她刚刚吃完的田螺壳弄得哗啦哗啦响,有几只就趁机跳到了地上,螺壳肯定碎 裂了,声音很是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