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结完账就走了,肖弟看到这女人的背,看起来是有点驼的。肖弟看她走远 了,继续剪他的田螺,每剪一只,就说—句,有人吃了——没人盖! 真不要脸,王兰一边抹桌子一边骂。 肖弟开始还不知道王兰是在说他,肖弟面前的塑料盆里还有不少没有剪屁股的 田螺呢。王兰又骂了一声,真不要脸。肖弟警觉起来了,你骂谁啊? 骂你!王兰的口气很是不好。 我怎么啦?肖弟还以为王兰是在开玩笑的。 你说,你为什么给那女人一盆炒那么多?王兰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肖弟觉得王兰有点想吵架,我只是随手抓的,也没有称,最多多上一两只。王 兰把手中的抹布放下,没有称,你怎么知道她是谁?告诉你,她是一只野鸡! 王兰发脾气了,王兰打翻醋坛子了,肖弟想,今天晚上如果他再多说一句,王 兰指定要和他吵架吵到底的,肖弟就不再说什么了。肖弟的心就像那个女人嘬过的 空田螺壳,没有尾巴,也没有了肉体。那女人怎么会是一只野鸡呢?和过去那些黄 头发的野鸡完全不一样的。想来想去,肖弟的头脑只剩下了那女人的大笑,铁锅腔, 铜锅盖,有人吃了——没人盖! 黑夜像海洋一样起伏不定,而肖弟的红帐篷就像红色小岛一样,等候着那些在 黑夜的海洋上漂泊的人。肖弟这几天总是想着那个让他猜谜语的女人,她认为他烧 的红泥小炉怎么样呢?要知道,肖弟的排档靠的就是回头客撑天下的。 红泥小炉的生意又好了起来,忙得肖弟都把那个眼睛有点吊的女人给忘了。白 天肖弟要到农贸市场收田螺,收完了田螺还要把这些田螺用木桶蓄养起来,蓄养田 螺是绝对不能用塑料桶的,田螺们不喜欢塑料,它们不能自由地沿着塑料桶壁爬行, 而木桶不,田螺们可以沿着木桶壁爬行,田螺只有爬行了。才能把铜锅盖里的土腥 味完全吐出来。在肖弟烧的红泥小炉出名之后,有很多紫的绿的黄的夜排档也相继 推出红泥小炉,但口味一点也不如肖弟烧的,他们很不明白,手艺和作料基本上一 样,为什么口味就差得很呢?这里面的秘密肖弟是不会告诉他们的,红泥小炉关键 不在于烧法和作料,而在于怎么用清水蓄养田螺,在于怎么让那些田螺在水里主动 把铜锅盖揭开米做吞吐运动,水还不能用氯气味的自来水,只能用河水。每一只木 桶里还不能蓄养得太多。最最重要的是,要在每一盆田螺桶里滴上十滴香油,这香 油还不能是色拉油,必须是机榨的菜油,嘴馋的田螺只要闻到香油味了,它会主动 地把自己捂得紧紧的铜锅盖揭开来,然后让泥腥味一点一点排出。这是肖弟小时候 奶奶告诉他的,当时肖弟在乡下奶奶家,河边柳树的根须上粘着的全是又大又肥的 田螺,肖弟把它们捉回来,奶奶就告诉了他这个秘诀,奶奶还给他讲了田螺姑娘的 故事,没有想到了多少年过去了,肖弟娶到了王兰这样的田螺姑娘,而奶奶的这个 秘诀也派上了用场。不过,每次肖弟给那些田螺滴香油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是在 给田螺姑娘们行贿呢。 待蓄养的田螺从木桶换成塑料桶后,红泥小炉的准备工作可以说是完成了一半, 还要剪去田螺的屁股,否则红泥小炉的味就吃不进去。剪田螺是很费工大的。肖弟 的手上常常冒出许多血泡来,这些都是被剪田螺屁股的老虎钳咬出来的。肖弟忙不 过来的时候王兰就剪,王兰的手上也有血泡,肖弟很是心疼,说,待我们有了钱就 雇人家。王兰可不喜欢听这话,肖弟,你怎么可以这么狂,你才赚多少钱,你要雇 就雇我好了,儿子还要上学呢,你爹还要看病,再说了,这苦比起厂里的苦已经好 多了。说到了里,肖弟不说了,王兰过去在化了,硫酸溅到了衣服上,一烧一个洞。 而肖弟是在重机了,重机厂噪声大,还一下—下的,地面都震得一弹一跳的,肖弟 总怀疑耳朵和心脏有一天会震裂了。一想到了里,再想想红泥小炉,一盆,—盆地 卖出去,一枚一枚的硬币就跑到肖弟的口袋里了,很是实在,又很是宽心。有时候 肖弟在翻炒红泥小炉的时候,哗啦哗啦的声音真的就像是在炒一元一元的硬币。 每天晚上,肖弟最忙的时间是10时到11时,这时候,该下中班的下中班了,一 场赌局刚刚结束,吃过晚饭的肚子也空了起来,那些在黑夜中准备大干一场的正需 要给自己加油,还有那些恋人们,甜言蜜语也说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坐下来安慰一 下嘴巴了。 每每忙到11时,肖弟的耳朵里就净是炒田螺的哗啦哗啦声和顾客们缩着脖子嘬 田螺的声音。王兰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忽然肖弟看到一个有点面熟的女人走到他 面前说,大哥,是不是他们的钱比我大些?我都等了半天了,你为什么不炒给我呢? 肖弟透过热气腾腾的蒸汽看到了一个穿学生装的女人,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肖弟做的是回头客生意,应该认识的,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估计是什么工商所的什 么人的亲戚,联防队员的老婆,或者就是一些小痞子的马子。这些人肖弟哪个都得 罪不起。肖弟看着那女人,傻呵呵的笑着,手里还哗啦哗啦的翻炒着锅里的田螺, 快了,快了。 大哥,你不记得我了?你晓得田螺还叫什么吗?那女人这么一说,肖弟就像触 电一样想起来了,有人吃了——没人盖!肖弟几乎是和那女人一起说出来的。也许 声音太响了,有的顾客还回过头来看他们,眼睛有点吊的女人头转过去,捂着嘴巴 咳嗽,估计是被炒田螺的辣酱气呛了。 小小,小小,你怎么啦?有个男人在叫这女人。 肖弟一恍惚,那女人就不见了,肖弟再抬头,这个叫小小的女人已经飞奔到一 个秃顶男人的身边,然后两人不知道在叽咕什么,听上去好像是那个秃顶男人在训 斥着小小。 肖弟把一盆红泥小炉端过去时,那秃头男人余牙一闪,指着红泥小炉说,啊, 这就是红泥炉啊,分明就是红烧大田螺嘛,不卫生的,小小。 红泥小炉,不是红泥炉,你尝一个试试,很好吃的,小小说完了,就用手捏了 一只给秃头,秃头让开了,脸上尽是厌恶。 肖弟再看到王兰时,王兰正黑着脸在洗碗,碗在盆子里挤来挤去的,发出一些 不情愿的声音。肖弟知道王兰又生气了,他不想让王兰生气,就蹲在塑料桶边剪田 螺。顾客们一个一个地走了,肖弟不知道小小是什么时候走的,王兰还在咣当咣当 地洗碗,头也不抬。肖弟只好找了扫帚扫田螺壳,扫得哗啦哗啦地空响,很是刺耳, 肖弟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响疼了,仿佛又回到了重机了的时光。 肖弟是被一只碗落到地下的声音惊醒的,是王兰失手打掉的。碗碎的声音非常 的惊心,肖弟感到红帐篷被谁用刀子划了一个大口子,夜风就从那大口大口子那里 窜了进来,肖弟打了一个寒噤,肖弟抬起头想找一找什么地方被划了大口子,结果 没有找到,眼睛里面的红晃得厉害。 王兰说,姓肖的,你真是低档次,要看也给你看个高档的,那只野鸡不知道有 多脏,大腿一叉,什么人都来。 肖弟说,你说什么啊,就算我有这个心我也没有这个时间啊,我一天到晚炒田 螺。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我的耳朵都快要被炒聋了。 王兰没有再说话,夺过肖弟手中的扫帚开始扫地上的碎瓷,碎瓷们碰撞在一起 的声音比空田螺壳的声音更是刺耳。肖弟大声说了一句,来的都是客呢。 王兰没有说什么,把那些碎瓷送到装空螺壳的塑料桶里后她又抹起了桌子,抹 好了之后,她又把那些快餐桌和快餐椅一一地垒起来。夜已经很深了,连出租汽车 都很少了,马路空旷得就像肖弟此时的头脑,偶尔一阵风吹过,一些被顾客扔在外 面的餐巾纸就被吹得扬起来,过了不久,又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地上。 黑夜和白天的景色肯定是不一样的,白天就像那幅肖弟儿子课本上的《清明亡 河图》,儿子是在问家里有什么古董时指给他看的,儿子还特地告诉他,如果家里 有一幅这幅画的一个角落,那就值大钱了。肖弟有点不明白,儿子说,这画后来被 烧成两半了。肖弟就这样记住了这幅画的名字。 黑夜的景色的确和白天不一样的,黑夜的景色就像那幅被火烧坏的《清明上河 图》,那些被白天烧焦的人只能在黑夜里出现,他们有点像被什么潮汛赶过来赶过 去的鱼。不过,游到肖弟这里的基本上都是相同的鱼,他们似乎受了伤,少了许多 鱼鳞,还带有神经质,联防队员也好,小痞子也好,学生娃也好,恋人们也好,流 浪汉也好,出租司机也好,他们都像是这个夜晚受伤的鱼,想到这个,肖弟的心就 特别地酸楚,连王兰也被这个夜晚伤害了,为了那个叫小小的女人,王兰隔了一个 星期才理睬肖弟。 小小倒是经常来,身边的男人总是换来换去,有时候是个矮得出奇的男人,有 时候是胖得像气球的男人。王兰见到小小来了,态度也不像以前冷淡,变得特别的 热情。肖弟有时候会看见隔了很远的小小在向他笑,她在笑什么?肖弟想不出,有 一次肖弟还看到了小小的牙齿上粘着一枚“铜锅盖”,像是缺了一颗牙似的。肖弟 本来想提醒她,可她已经转身走了,肖弟一个晚上就惦记着这枚“铜锅盖”,她是 在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她又是如何去掉的呢?想了一会儿,肖弟的脑子里尽是小小 的声音,铁锅腔——铜锅盖——有人吃了 ——没人盖!当然是田螺了。肖弟后来 只要想到小小,就自言自语地回答,回答完了,又把锅中的田螺们炒得哗啦哗啦响。 快国庆节了,有个经常在肖弟这里吃红泥小炉和喝啤酒的联防队员对肖弟讲, 肖老板,明天市里就要行动了,你明天就不要出摊了,过了这个风头再说吧,王兰 说,我们可是有执照的。那个人说,行动是不管有没有执照的,再说了,行动组的 又不是下向局的,这个你应该还是懂的。王兰还想说,肖弟拉住了的,那人是好心, 说的是实话,那些人出尔反尔的事件多着呢,犯不着用鸡蛋碰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