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风北来,雁阵南去。” 这是我们院儿会说书的老胡头儿拿着腔儿做着调儿说的话。老胡头儿的肚子里 肯定有一个话匣子,有掏弄不完的词儿。 我、二狗、三子在铁道南面空旷的荒草甸子里放风筝。风呜呜地刮着,风筝像 蛤蟆骨都一样摇着头摆着尾爬上天空。草里的虫子惊了,一只灰色的蚂蚱子凸起深 棕色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瞅着我。我的脚才挪蹭一丁点儿,蚂蚱子的大腿猛地一 蹬,“嗖——”地蹦起来。它还没落地,一片接着一片的蚂蚱子紧跟着跃起,像松 花江的浪一波接一波地涌着,草的头伏下去了,长着红辣椒一样尾巴的蜻蜓在草尖 儿上斜斜地旋着。 昨天,我踩着凳子去撕好长日子没撕的月份牌。我姥娘瞅着我手里捏着攒成一 沓儿的日子,叹了口气。 “日子,真不抗过呀。” 春天放风筝,就像在前天,转眼间又到了秋天放风筝。 我们累了,一屁股坐到铁轨上歇着。这条从上坎儿铁路货场岔出的铁道,就像 一个没紧没慢的人,在荒草甸子里慢悠悠地拐着大弯。 蓝蓝的天上,堆着雪山一样白一样高的云彩。就在转眼间,被呼呼的风撕得只 剩下几缕了。排着“人”字形的大雁飞来,冷不丁地叫唤几声,叫声钻进了我的心 里头儿。我的身子得瑟着。 二狗数着手指头,“要按去年算,这该是最后一批回家的大雁了。” 挨铁道有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戳着个小破楼,挡住了我们的眼光,我们站了 起来,天和地溜直溜直地接在一起,那后面就是大雁的家。 大人们管这座孤零零的没人住的灰房子叫“老毛子兵营”。为啥叫这么个名字, 我问过老胡头儿。 “这可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光复那咱儿……”啥事儿经老胡头儿长长的 嘴,就长长了。 老毛子兵营旁边堆委着一个不仔细瞅就瞅不出来的小土包,里面埋着一个刚生 下来就被扔了的孩子。早晨的日头懒懒的,他仰在道砟上,光着身子,挂着红兜兜 儿,胖胖的大屁股,肥肥的小牛牛。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唉——”了一声,用 瓦楞纸盒子卷着他,埋在这儿。我问老井婆子,他娘的心怎么这么狠。老井婆子揪 揪着嘴说,这孩子就不该到人世间来。老井婆子会跳大神儿,她的许多话神道道的, 让我听不懂。 一辆火车头呼刺呼刺地喘着粗气从上坎儿的机务段拐过来,我们躲到一边。司 机师傅光着膀子操起大铁锹向敞开的炉膛里扬着煤,火苗蛇一般地蹿出来,咬他的 脸。司机师傅直起腰来去抹脸上的汗,这一抹不要紧,把脸抹划黑了。我们仰着脸 嘿嘿嘿地笑。司机师傅拉下了撒气的杆,“刺——”地一声,蒸汽把我们罩上了。 我忙用手去划拉,就是划拉不开。等雾散了,火车头已经呼刺呼刺地过了甩着的弯 儿。 “你这个坏心眼儿的司机!”我们跳着高地喊。 司机师傅拽着门边儿探出身子冲我们裂着嘴露出白牙,嘿嘿嘿地笑。 火车头奔江沿的车辆厂去了。我们拾起路基上的小石子,撇向铁轨。铁轨发出 “叮——咚——,叮——咚——”的声音,追着远去的火车。 日头在我们的脑瓜顶儿上了,二狗说:“咱们该回家吃晌饭了。” 我边呼噜呼噜地喝着苞米面粥边听电匣子。我最喜欢听电匣子,那里面传出的 声音又好听又让我知道很多不知道的事儿。电匣子里说,在珍宝岛,我们跟苏修打 仗了,咱们解放军把大鼻子的老毛子打得“落花流水”。你听听,人家用的词儿多 好,比我们常用的“屁滚尿流”强百倍。 “大且,走呀!”二狗拎着一条木头棍子,“咣当”一声撞开了门。好一阵工 夫儿,门还在那儿来回逛荡着。我姥娘跟二狗说过,我们家的门早晚非得让他给摔 下来。 “你老怕掩了你的狗尾巴!”我呵斥二狗。 二狗呲着狗牙:“三子在后面哩。” 淌大鼻涕的三子也拎着个棍子闪了进来。 二狗和三子是来找我去老毛子兵营玩儿“抓特务”。其实,我爱玩儿藏猫猴, 不像他俩特别爱玩儿抓特务。天一摸黑,我就领小娟、小惠她们去后院儿的死胡同 儿。吕民庆家的老花猫爱在黑咕隆咚的晚上,去找老麻家的大黑猫。老花猫会冷不 丁地蹿过胡同儿,小娟就把毛茸茸的头塞进我的胳肢窝下,两只小手还死死地抓住 我的胳膊,痒痒从胳肢窝倏地传向身子,一直传到心窝里。大白天的没法子玩儿藏 猫猴,只得随二狗他们了。 我、二狗、三子出了院儿,大海、大江、大河哥仨搭着肩膀凑齐过来。 老毛子兵营二楼冲南那间最大的屋子是我们的大本营。在军棋里,大本营是最 重要的地方,军旗要插在这里。有一次,我跟二狗下棋,没几步就用工兵把他的军 旗给挖了,二狗闷闷地瞅着棋盘,他的大官,什么司令呀,什么军师旅团呀还都在 行营里好好待着呢,可他完了,输了。 石头、剪子、布,大海当了司令,大河当了特务。磕巴的大河老是输,老是当 特务。大河的手伸出来,我们的手还在身后背着呢。 “妈,妈个逼的,又倒,倒霉了。”大河嘟囔着跑下楼梯。 司令大海气哼哼地命令我和三子:“我派你们俩,把特务大河给我抓回来!” 我是连长,三子是排长,走运的二狗当上了团长。玩儿抓特务从来都是大官指 挥,小官去抓。 “是!”三子像猴子一样窜了下去。 二狗挺着胸脯子腆着肚皮,笑呵呵地瞅着我撅达着跑出去。 “二狗,你等着,等我赢个司令,我非让你去探鬼子的地雷不可!” 电影《地道战》里,日本鬼子悄悄地进庄,偷咱们八路军的地雷,“巴嘎——”, 鬼子小队长满手是稀屎。我们就管随地大便拉出的屎叫地雷。 大河像匹小马驹儿,在荒草甸子里尥着蹶子。 玩推轱辘圈儿能赶上骑自行车的三子气不打一处来地骂大河:“你他* 的是个 特务,跑这么快干鸡巴毛!” 三子生气生得有理,电影里的特务个个都是窝囊废。 大河的右脚上的鞋跑掉了,他踮着一只脚往回来。我和三子站下,扑拉着胸口 儿喘粗气。 我伸着脏乎乎的手向三子布置包抄战术,“你的这边儿,我的那边儿。” 特务大河顺着脸叽里咕噜地淌着黄豆粒儿大的汗珠子,窝着腰去拣鞋。 “不许动,缴枪不杀!” 大河直起身子,手里拿着不是他露着大脚指头的破鞋,而是一块大土坷垃。大 河的手榴弹冒着烟飞了过来,在我的脚边散成一片灰。 “大河,你他* 的敢撇土坷垃砸我!”我跳着高地追上去。 玩儿摔跤,大河每次都被我摔得仰巴叉。回到家,他二哥大江在火炕上教他招 儿。第二天,大河一上来就搂我的腿,我使劲儿一抡,大河扑了个狗啃泥。大河不 起来,趴在地上骂大江,啥狗鸡巴招儿。 “大且,你玩赖,受伤了,还能又蹦又跑的?”大河急着喊。 三子公正地说:“大且,你是受重伤了,我受了轻伤。” 我骂骂咧咧地躺在枯草上。特务大河跑掉了,他绕着弯回到家,仰着脖,咕咚 咕咚地喝了一大水瓢的凉水。喝完,抹抹嘴,往炕上一歪,睡着了。 “我回去报告。”受了轻伤的三子歪歪趔趔走了。 我仰在地上,瞅着天。天真高呀,我的风筝永永远远也够不着天上的云彩。 小娟小跑着来了,她是卫生员,来抢救我来了。 小娟蹲下,托起我的头,轻轻搁在她的大腿上。小娟掏出手绢,缠在我的额上。 小娟的手绢上有一股好闻的香皂味。我该伤在腿上,可我不吱声。 小娟一定是累了,托着我的脑袋,坐到地上。小娟用她湿漉漉的比任何东西都 软活儿的小手摩挲我的脸,从这天起,我特别愿意受伤,一千次,一万次也行。 “小娟,你听,地也有心,在砰砰砰地跳着呢。” 小娟择着耳朵听了一小会儿:“是你自个儿的心,在跳哩!” 我瞅见二狗窝着腰过来。 “隔厌人的二狗来干个啥?” 小娟说:“就数他有劲儿,指定是大海命令他来背你回去。” 我笑呵呵地仰着脸瞅着二狗。 二狗没好气地说:“起来吧!” 我伸着两手不动地方。二狗蹲下来背起了我。 二狗趔趄起来,我的腿紧紧地夹住二狗的腰,小娟的手推着我的屁股。 “二狗,这把,你真不如当特务合算。” 二狗耷拉着狗脑袋嗯着。 老毛子兵营就好像在眼皮下面,可是半天不到,原来我们跑出去好远呀。 “大且,下来,让我歇会儿吧!”二狗粗声粗气地说。 “我像老胡头儿那样给你讲个故事听,你就不累了。”我说。 二狗猪似的吭吃着。 “二狗,老胡头儿说老毛子兵营伪满前儿是小日本鬼子兵营,光复了,才住上 苏修的兵,按理说该叫小日本兵营,这是咋回事儿呢?” 二狗没好气地说:“谁他* 的知道!” 我们到了楼前,大海掐着腰在窗台前站着。二狗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下去, 我出溜到地上,礅了个大腚礅。 二子下来,歪歪着胳膊扶我起来。这咱,我才瞅见他的胳臂用根儿绳子吊在脖 子上。 二子问我:“大且,我是不是像新四军的伤病员?” 三子觉着这样很他* 的有派头儿。 日头偏在十字路口水楼子尖儿上了,我们回到院儿里。二狗家的黑烟囱咕嘟咕 嘟地蹿着黑烟,二狗他妈在炖高粮米饭。大河还在呼噜呼噜睡大觉。 我姥娘给我扶着梯子,我爬上房盖儿去给晾着的大白菜苫上草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