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草甸子那边传来了欢呼声。防空洞挖好了,坑两侧还挖了几个小洞洞,建春 像猴子一样蹲到里面试一试。 “咱们可以跟苏修打地道战了。”二狗说。 吕民庆担上圆木杆子,老麻铺上黑乎乎的油毡纸,建春扬上一层土。 “新挖的土,老毛子的飞机容易发现。”建春真是小聪明。 建春又在上面撒了层薄薄的陈土,吕民庆薅了些枯草扔上,老麻脱下他的破胶 皮鞋,学着电影《地雷战》中咱们八路军战士埋地雷的样子,轻轻的按上鞋印。 李大嫂的脸红扑扑着,“人民群众就是有创造力!” 日头偏偏到十字街水楼子的后面去了,人们晃悠着回到了院里。 老麻唠叨着:“比拖大坯还累。” 老麻平时老念叨一套“四大累”的闲嗑儿,第一累就是拖大坯。 建春说:“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老麻说:“你没老婆,你咋知道的?” 建春斜斜着眼睛:“没吃过猪肉,还没瞅过猪跑。” 这天晚上,我们院儿的人都早早地上了门。 我找我舅老爷,一个牛哄哄只会做箱子柜子,一打窗框门框就歪歪的木匠,给 我做了一把木头王八盒子。 我整天把王八盒子别在腆着的肚子上。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统共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歪歪脖子的四歪问:“大且,你凭啥是永远的司令?” “我敢跳楼,你敢吗?” “我们光是听说,你有章程再跳一次,让大家都瞅见。” “这有个啥?” 我一挫身子跳了下去。 小娟捂着胸口说:“真带劲儿哩!” 我指着荒草甸子的尽头儿:“四歪,我命令你去侦察。” “老胡头儿说那是地平线,马跑死了也到不了,马四条腿,我两条腿,马都到 不了,我咋到?” “那你就到铁道拐弯那地方。” “那也够远的,都快到江沿儿的大坝了。” “真鸡巴磨叽。” 四歪小跑着去了。 我拣了块儿碎砖头儿,在洋灰墙上画地图。打仗得有作战地图。 我先横着画了一条杠杠儿,它是安心街,正中间的圆点是八十一号大杂院儿, 住着我姥娘家、二狗家、三子家。弯弯的弧儿是咔噔咔噔地过火车的铁道,拐着去 了松花江的九站码头。铁道南的大片空白是荒草甸子。地平线后面有什么,我不知 道。我长大了,第一件事儿,就是走过地平线去看一看。 四歪成芝麻粒儿了,他挥了挥手,就趴在草里不动了。 我嗖地拔出王八盒子:“同志们,为了列宁,冲啊!” “乌拉——。” 二狗和三子也要跟着往楼梯下面跑。我一把拉住他俩。 “你俩是司令身边的人。” “谢谢大且司令。”二狗说。 “大且司令,等我问我妈要钱,买小豆冰棍,让你吃尖儿。”三子说。小豆全 在冰棍的尖儿上。 二狗说:“大且司令,电影里的大官没有自个儿挎枪的,人家有警卫员。” 三子说:“大且司令,你手里缺望远镜,建春趁,你让你老舅去借。” 建春是有个打了一个镜头的破望远镜,可他说独眼龙更真亮,瞄准都用一只眼 睛。 我觉得对,人家大官只是掐着腰儿,在挂着的大地图下面,来回穷溜达。一会 儿,夹着烟卷儿想事儿,一会儿,举着望远镜东瞅瞅西望望的,然后在图上比划着, 找着个地方,手指头重重地按下去,然后两个握紧的拳头碰到一起,“彻底地消灭 他们!”这才是牛逼的大官! 我就把王八盒子掖到小娟松紧带的腰上,“小娟,你是我的警卫员。” “警卫员都是男的。”小娟卷卷着舌头说。 “咱们部队是女的。” 冲锋的队伍喘着粗气回来了:“我军胜利了!” 我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你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四歪说:“你是日本鬼子的司令。” 我对小惠说:“文工团团员小惠跳个‘忠’字舞,慰劳慰劳战士们。” 小惠拍着巴掌唱着歌蹦达起来。 “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越看心里越亮堂……。” 二狗说,“小惠没有小玲玲蹦达的好。” 我问:“咋的?” 二狗说:“司令,让她蹦达蹦达,就知道了。” 我让小玲玲跳。小玲玲胸脯子前面两个大菜包子也跟着上下蹦达。 天冷了,星星都离着远了。 “空袭了,空袭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忙活着穿上衣服,钻出门。 李大嫂左手拎着个破脸盆儿,右手的木头棍子朝盆底儿狠劲儿地砸着。 “苏修空袭了,苏修空袭了!” 吕民庆穿着大红裤衩子,哆哆嗦嗦地抱着膀,这条裤衩子是他老婆临走前新做 的。老麻裹着被褥,转着圈。建春拿个电棒儿来回晃荡着。 李大嫂厉害建春:“赶快闭了!苏修的飞机见了亮,能不扔炸弹吗?” 懵懵懂懂的人们缓过神儿来,原来是李大嫂组织的演习。 二狗他妈说:“那不是俺扔的洗屁股盆吗?” “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折腾个啥?”老麻咕囔着。 “睡觉?苏修的炸弹可不管你睡不睡觉。” 人们随着李大嫂,摸着黑儿出了院儿。我们家这片唯一的那盏路灯,在十字街 口,也哈欠连天。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铁道边儿,抬头一望,荒草甸子里好像 有无数个熊瞎子静静地蹲着。 李大嫂说:“咱们,回去,回去睡觉吧。” 老麻说:“还咋睡呀?” “我咋知道,你咋睡。”李大嫂扭头先走了。 “我去你家睡!”老麻搓着牙根儿憋着嗓子眼骂着。 “你可睡不了这个鞋拔子嘴,转轴逼的娘们儿!”这是老井婆子在骂人,偏脸 子只有她才骂得这么好。 我的觉还没睡成囫囵个儿了,破脸盆子又响了。窗户外的天边儿刚有一溜儿鱼 肚皮色儿。 “天还没大亮哩。”建春从门缝儿里探出呲着眵目糊子的脸。 “你想让日头晒屁股呀。”李大嫂斜斜着眼神儿瞅建春。 “这么穷折腾,白天咋上班?”老麻伸着他的长脖子说。 李大嫂撸着脸,“组织上有必要找你单位的领导谈一谈,你的思想有问题。” 老麻像被掐灭烟头儿,立马蔫巴了。 院里的人没进来一小半,防空洞就满了。 李大嫂向后捋了捋头发,“我们得接着挖,不能让一个人挨了炸!” 老井婆子呲着牙,“按倒了葫芦,又起来了瓢。” 下个礼拜天,一大早,人们耷拉着脑袋跟在李大嫂的后面来到了荒草甸子,只 有吕民庆仍挺着胸脯。 老麻拄着锹说风凉话,“脱裤子放屁,尽费二遍事儿,挖个球,把莫斯科兵营 的地下室打开,不就结了。” 建春附和着:“对呀,还抗炸。” 人们不等李大嫂发话,一起向房子的斜角拥过去。转过斜角有二十来级的台阶, 直对着的是一扇大铁门,锈得黑红黑红的。老胡头儿说过,光复后,地下室就没人 进去过。 吕民庆抡起镐头,铆足了牛劲儿,对准锁眼,左一下右一下。吕民庆的虎口红 了,黑铁门就掉了些锈铁渣,凹下去十几个小坑坑儿。换了好几个人,也没把黑铁 门弄开。 “我们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是专门打硬仗的人民群众!” “革命群众永远是泰山压顶不弯腰!” 李大嫂站在上面扯开嗓子又喊起了鼓劲儿的口号。 老麻咧着嘴角,“哼,球用没有!” 吕民庆真像撒了气的皮球,软下来,蹲下抽起了烟。 “老吕兄弟,到底能不能鼓捣开?” “得想另外的办法。” 人们散着回去了。晌午刚过一点儿,李大嫂扭达着进了院儿。 “小玲她娘,身子啥地方不舒服了?”二狗他妈跟老井婆子说闲话。 “想招男人稀罕,是扭屁股蛋子,不是扭胯骨。” 李大嫂去了吕民庆家。临推门,又捋了捋用水抿得服服帖帖的头发。 我捂着肚子一溜儿小跑去了后院儿,蹲到吕民庆家的窗户下面。 吕民庆在吃饭,啃一口窝窝头,咬一口大葱蘸大酱。 “老吕,吃饭呢?” “李嫂,快进屋。” “我是来找你商量商量工作的。” “李嫂,快坐,快坐。” 李大嫂拧着屁股坐到炕沿儿上,“老吕,俺得依靠你,不依靠工人老大哥,俺 依靠谁?” “李嫂,亏你看得起俺。” “老吕,你先吃饭。” “李嫂,饱了,饱了。” “老吕呀,这么对付咋行呢?” “李嫂,没啥,没啥。” “铁打的汉子,也不抗造呀,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呀。” “将就个一年半载儿,碍不了大事。”吕民庆还拍了拍胸脯子。 “老吕,干脆,去俺们家吃吧,你大哥也是个不喜外的人。” “李嫂,不添麻烦了。” “瞅你说远了,这次疏散人口,响不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咱不说,俺瞅 出来了,咱们这趟街就数你是个老爷们儿,像他老马大哥,瞅着扑扑拉拉大男人的 架势,里面就没一根儿骨头。” 李大嫂说的老马大哥是二狗他爸。 “李嫂,亏你把俺说上了天。”吕民庆的话甜滋滋的。 老麻提溜着裤子出来,他一天能上无数次的厕所。 “你个倒霉孩子,没盐没醋,能听着毛?” 我朝老麻嘿嘿着。 “老吕,你得给俺拿个准主意。” “俺想想,俺想想。” “俺可是一丁点儿法子都没有了。” “气焊一定能呲开。” “上哪儿去掏弄?” “建春他们六○一厂是做坦克车的,指定有这玩意儿。” “谁去找他说说。” “我去试试。” 我蹿出胡同儿,先去了建春家。 “建春舅,你的破望远镜拿给我瞅瞅呗?” “破个鸡巴,那是德国蔡司。” “你在哪儿买的,等我妈从农场回来,我让我妈也给我买个玩儿。” “没地方卖,是我缴获白匪军的。” “你吹牛!” “我当过娘子军连的党代表。” “娘子军连党代表是洪长青。” “洪长青牺牲了,我当的,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没演这段。” “那你能借我吗?一天,半天也行。” “让我摸摸小鸡鸡,望远镜就归你了。” 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我马上说:“行!” 建春的胳臂伸到我的胳肢窝下面,把我拎到床上,扒下我的裤子,嘴吮着我的 小鸡巴,哼叽着嗍拉。 “我要尿尿!” “尿,尿嘴里。” 外边儿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吕民庆来了。” 建春嗖地站起来,“赶快提上裤子。” 第二天,我把望远镜用根儿绳系上,挎到脖子上。 二狗问,“抠屁眼儿的建春能借给你?” 我说,“是我缴获他这个王八蛋的!” 大下个礼拜天,天像扯上了一面灰色儿的大幕。下半晌,“突,突,突——” 地开来一辆三轮汽车,建春仰着脖站在后箱里,一手扶着氧气瓶,一手扶着装嘎斯 的大铁罐。 吕民庆啧啧嘴,“要不说还是大工厂呢,趁嘎嘎新的‘上海牌’。” 新上海牌三轮汽车却开不过铁道。建春踮着脚指手画脚地指挥卸车,老吕,你 搬这个,老麻,你弄那个。 李大嫂把建春扒拉开:“去,去,去,工人师傅是居民委请来的,没你啥事儿 了。” 建春嘴唇嘎巴着退到一边。李大嫂一步就上来,两手紧紧攥住工人师傅的手, 上下抖动着。工人师傅的两个眼珠子倏地对到一起。 “感谢工人老大哥对我们的支持,你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来的。” 工人师傅挺胸瘪肚地卡上黑墨镜,戴上翻毛皮手套。嘎斯罐“咕嘟,咕嘟”地 冒着泡。 工人师傅划着火柴,喷枪“刺——”地窜出了蓝色的火苗。工人师傅手里“唿, 唿,唿——”的喷枪对准锈死的锁孔,铁屑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锁孔变成了桔红色 的窟窿,人们的脸也被映得通红通红。我觉着当电焊工真牛。 “小日本的铁就是好,咱们炼不出来。”满脸汗渍渍的工人师傅停下手,为日 本鬼子吹起了牛。 李大嫂赶忙递上一大搪瓷缸子白开水,“喝口水,喝口水,工人老大哥受累了。”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嘛。”工人师傅坐到后车厢上,呵呵地喝 水。 吕民庆将铁扒撸插进去撬起来。吕民庆咬着后牙根儿,“咳哟,咳哟”,铁门 “嘎吱——,嘎吱——”地响。 灰色儿的大幕又往下降了。 “要变天了,得抓点儿紧。”李大嫂说。 “还得去找工人师傅,再给扩扩。”吕民庆说。 工人师傅吩咐建春:“你去,把四框都给呲开得了。” 建春顺着拐过去,经过李大嫂身边,他贴在裤子上的手只伸着中间的手指头, 其他的圈圈着。 大幕越来越低。突然,“轰隆——”的一声,大铁门张下来。 “哎哟,哎——哟——,救救我,快救救我呀!” 建春的一条腿被砸在门下面。吕民庆手忙脚乱地去抬大铁门,老麻撅着腚拽建 春。 李大嫂冲下面喊着:“坚持住,想想黄继光,想想邱少云。” “我的脚没了,呜,呜,呜——。” “你这一哭,真丢死人了,脚没了,就不革命了?” 建春像条死猪一样被拽了出来,汽车拉着他“突,突,突——”地去了医院。 人们呼啦地抢到门前,潮呼呼的霉味直扑着脸。地下室的走廊黑洞洞的,像熊 瞎子张开的大口。刚才还争着的人们,缩在门口,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李大嫂沉下脸膛,从老麻手上夺过电棒儿。 “老吕,跟我来。” 吕民庆挤在人堆儿里,嘴答应着,腿却没挪动一步。 “老吕,你可不能当孬种呀!” 吕民庆攥着李大嫂的衣襟,蹭着脚步跟进去。 熊瞎子黑乎乎的大口把手电棒儿的光囫囵个儿吞吃掉了。 “我的妈呀,”李大嫂大叫一声。 草甸子里的乌鸦嘎嘎地飞起来。 吕民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扶着墙,一口接一口地大喘着气。 “俺老婆呢,俺老婆咋的了?”李大嫂的男人手像钳子一般抠着吕民庆的肉。 “有死人!” 人们抢着跑上去,一只鞋子掉在了楼梯磴上。 李大嫂的男人跺着脚,两手啪嚓啪嚓地拍着大腿股,“这可怎么办啊!” “慌个啥,去找老黄。”吧嗒吧嗒抽着烟泡的老井婆子不紧不慢地说。 李大嫂的男人撇拉开八字脚,向派出所跑去。 我凑齐到老井婆子身边,“井姥娘,小玲玲她娘是不是像你说的,‘一枪扎死 了杨六郎,没戏了’?” 老井婆子拿眼皮抹搭我,“别瞎说,现如今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衣服皱皱巴巴的老黄和裤线直直的小章来了。 “二狗,八爪鱼的裤线能把你家那只大芦花公鸡的脖子给抹了。”我说。我们 院儿的人管小章叫八爪鱼。 得得瑟瑟的二狗得得瑟瑟地说:“都啥时候了?” 八爪鱼挺着胸背着手,“说说情况。” 吕民庆的话连不成个句,“有死人,骨头,白碜碜的。” 老黄蔫巴巴地说:“进去瞅瞅。” 八爪鱼的右手摸到腰里,“刺棱——”地拽出闪着锃亮蓝光的手枪。我第一次 瞅见真正的家伙,自个儿的心脏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老黄用手电棒儿捅了一下八爪鱼,“尽出洋相,还不赶快收起来。” 八爪鱼乖乖地把枪又别回去。一枪没放就收拾起来,我觉着太不过瘾了。 一只掉队的大雁匆匆地飞过去。 八爪鱼扶着身子稀软稀软的李大嫂出来。李大嫂闭着眼,嘴唇青紫。 李大嫂的男人掐李大嫂的人中。李大嫂的嘴唇有了血色儿。 “哇——”地,李大嫂一声嚎啕,“我的妈哩——” 老黄也出来了。 老麻问,“真有死人吗?” “死的有年头儿了,就剩骨头架子了。”老黄还是蔫巴巴地说。 八爪鱼在一边儿挺着胸背着手讲故事,“这人是脸朝上,一定是静静躺着慢慢 死的,骨架好好的哩。” 老黄摆着手,不让八爪鱼说下去。 老麻直勾勾地瞧着老黄,“哪儿,这事儿咋办呢?” “怎么办?埋了。” 老黄找来个瓦楞纸盒子,戴上线手套进去,把骨头拣到里面。八爪鱼在死孩子 的土堆旁边儿挖了个坑,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