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胡”叫王金贵,细皮嫩肉大圆脸,说话京腔京调,好唱京剧能拉二胡。由 于他二胡拉得好,落下个“二胡”的大号。但他有个劣癖爱沾小便宜,甚至连那种 外面壳子像蚌,三分钱一个的擦手防冻嘎啦油自己也不买,摸到谁的用谁的,日子 长了大家像防贼样的躲着他,弄得挺没人缘。但人家嘴里没脏字,所以一听见老蓝 “操”他就斜着眼睛很厌恶。学习讨论时便专挑着话题大谈单纯军事观点的政治危 险性,敲敲打打,回回搞得老蓝如坐针毡,当然平常听我张口闭口称呼“老蓝”他 也非常讨厌,便小肚鸡肠地给我使绊子。 那会儿除样板戏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甚至扑克、象棋也严格禁止,全封资修“四 旧”。星期六晚上大家伙闲闷就有了常演“智取威虎山”里审问小炉匠那段取乐。 上装很容易,炉灰抹胡儿,皮帽子倒扣,棉袄翻过来系住领口一披就结了。但麻烦 的是谁都想演,一开场能蹲一地抹两撇胡儿的,有进入角色快的俩眼珠子已开始晃 悠,等审问哪。不谦虚的说,你不装像点演杨子荣的还真就不审你,你白打扮。可 气人的是二胡老做内行“夸赞”我,说数我最像真土匪。这还不算完,常是我刚抹 了胡儿,帽子他递给别人给我扔枪架了,我刚抢来帽子,棉袄又让他坐屁股底下, 为能演上一场我费大劲了我。老蓝也烦,逢二胡“夸赞”我,他就“操”的特别响, 我知道他不是“操”我,是给我鸣不平。 不久就碰上了实弹投掷。 轮到二胡时他老兵样地来到掩体前,拧开手榴弹后盖,套上指环,抬手往后一 仰手榴弹一个倒栽葱就甩在了屁股底下,直冒白烟,班长上去一脚给踢到了坡下, 算没伤着人。从靶场回来老蓝就骂“王八操的,差点让老子也跟他报了销……”抽 出褥子底下的笔记本就烧去了。碰巧叫二胡看到了,二胡作了检讨就揭发老蓝从靶 场回来偷偷烧过东西,居心叵测。结果老蓝和二胡大干一场,气得老蓝吹胡子瞪眼 的。 过天,我扛着镢头和老蓝到厕所刨粪,他火冒三丈“二胡算啥东西给我咂翅?! 操,要我是党员我给他半句话就噎死他——谁的觉悟高?啥单纯军事观点,啥居心 叵测,咋,你比党员觉悟还高?”老蓝呸了口崩在嘴上的大粪说:“解放军队伍里 竟有这样的混蛋,你说气人不气人?我一天不入党我一天就少不了麻烦,还练的是 无用的功。啥战术啥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保护自己,操,现今谁听这一套?!天不 助我呀!”我不知道他的所指,也许那个笔记本里会有答案,但他烧了。可班里唯 有爪子和二胡走得近。有时他还把好事做到二胡头上。班务会上二胡常为他“补充” 两句,为这个爪子更是不断给二胡洗衣裳。还跟二胡学普通话,说的一崴一崴的, 听的直犯头晕。 转眼到了四月份,天气逐渐暖和。星期日是个响晴天,大家都从小仓库里拾弄 衣物拿出来晾晒。二胡蹲墙跟下抽烟晒太阳。他什么时候进的小仓库谁也没留意, 到快中午时一个兵返回拿东西,正撞见二胡从人家打开的提包里抽出条绒裤往自己 包里塞,一下露了马脚。 损人利己的事人人气愤。我口诛笔伐,仅狠斗“私字一闪念”就出了三期黑板 报。赢得不少好评。而爪子因发言不积极落了个老好人的评价,要是就这么也就过 去了,可老蓝认真,灯下他霸着那张靠火墙的桌子,翻语录本,甩钢笔水,奋笔疾 书。我知道老蓝在干啥,忙过去低声说“他和二胡可不是一码事呀。”老蓝一脸不 悦地用肩膀拱了拱我,并用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侧脸瞟了眼炉子边上满脸肥皂沫 的爪子,把我支开了。我想好坏也只有看爪子的造化了。 当夜我上岗,到快下岗叫班时,赶上东边的林子里“呼呼”地蹿起十几颗红红 绿绿的信号弹,按惯例我举枪放了两响示警。不多会排长就带着四班和我们五班过 来了,“咋回事?”他后面是班长,紧跟着的是扛着机枪的爪子。我指着东边的山 林子把情况讲了讲,排长他们就从我脸前跑了过去。当时在边境地区打信号弹的事 常有,尤其是过年过节更多,大多是定时的,是些小毛贼骚扰,直到几年后边境斗 争气氛逐渐平和了这种现象才销声匿迹。 忙乎了大半夜大家都好好的,偏偏爪子路上跑掉一只大头鞋,黑天半夜的把脚 冻了。班长回来就用雪给他擦,基本上缓了过来。 吃过早饭,上午连里安排补觉,爪子请假去卫生队,被老蓝制止了,说他有话 说。先领大家念完几段语录,便拿着笔记本站在了火墙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能那么温良恭俭让,今天念的这条语录是专门给李来喜听的,大家想想,这几天 他啥时候正经发过言,啥时候整明白谁是敌谁是友,嗯?” 班长抬头说老蓝,“我说班副,点炮呢你呀,愣愣怔怔的,快说呗,说完了让 大家伙上铺歪会。” 老蓝坚决,横了一眼“啪啪啪”的拍着笔记本说:“大是大非呀,睡得着吗奶 奶爷!” 爪子脸色煞白捂着脚趴铺上说:“我,我是心里明白实在是没说明白,班副, 我……” 老蓝不听那个,揭了盖子那就得使脚踹“说不明白就算完了?批判坏人坏事了 你说不明白了,学习讨论你喘气了?”他点着爪子的鼻子“归根到底你是对王金贵 这样的坏人坏事恨不起来,操,不敢刺刀见红!革命是请客吃饭哪?你自己搬起指 头算算,这两天你有几回正经八摆的批判过?没有!和坏人坏事穿一条裤子是吧? 大家想想,像他和王金贵这号人混进革命队伍来还不得整天刷刷磨刀,要咱人头落 地呀!我们能答应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我揭发,班副,我揭发。”二胡哭丧着脸站起来说:“我戴罪立功。” “讲!”老蓝说。 “爪子,不,李来喜从来就是个反革命,他说一九六○年闹灾荒时,他们村饿 死上百条人命,诬蔑社会主义,他说焦裕录幸亏早死了,要不也得被打成走资派, 诬蔑文化大革命,他还对我说,人都有打瞌睡的时候,那么多反革命,伟大领袖不 也才发现吗,诬蔑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老蓝听得直拍笔记本,“看看,看看,王金贵、李来喜两把刀搁咱脖子上,还 上铺歪会?!伟大领袖咋说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俩小子和革命同志不一样! 这在咱班就很明白……”听老蓝分析得太透彻,我再也坐不住了,高呼“打倒土匪 王金贵!打倒反革命二胡……”咱知道咱打倒谁。可大家还是从学习本上撕下爪子 的六句口诀纷纷点火烧了。由于他的六句口诀在全连“流毒”甚广,一排的两个班 长来商量要把二胡和爪子借过去使使,说他们学习批判缺靶子,被班长谢绝了。 没两天受了处分的二胡和一拐一拐的爪子都被调到了连生产班。接着二胡又因 为另个事被送去了劳教。也不知啥时候他小子在街上勾搭上邮电所的个大娘们,赶 上军管会让派出所抓“马子”,她栽进去就把他给卖了,说二胡还送给她两袋奶粉 作补养,“美丽”牌的。 多年后,爪子专门对我重提过这事,他说“二胡出了邪,该斗,但斗我就有点 不地道,我哪是反革命,我哪有那个能耐。蓝毛是让突出政治压怕了,思想包袱重, 要表现,但非要连里调我去生产班就更不在理了。”我说“就这吧,你不也帮着二 胡偷偷地到处藏高中课本,又整天装模作样地跟他直嚷嚷政治是全能、读书是无用 吗?这又找谁评理去?” 到月底时部队开展了“忆苦思甜”教育。从手里每月领到的六块钱津贴费说起, 这让我想了很多。当时的六块钱是我娘攒300 多个鸡蛋才能换回来的半年油盐钱, 我为自己的得到而感恩。教育中我积极参加学习会、讲用会、赛诗会、团小组会, 也像老蓝那样把语录本背得滚瓜烂熟,张嘴就来开口能讲。每天写学习心得,抓紧 机会做好人好事,喂猪修鞋理头编榆树条筐子缝被子钉补丁。为了表达咱一个贫农 的儿子对封资修腐朽思想的痛恨,我敢从泔水桶里捞咸菜下饭吃。不枉我祖爷见人 就说“这仔打小就进步。”我想通了,我不尿泥。 很快我就被班排推荐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在全排全连军人大会上作了活学活 用的讲用报告。每当我狠狠地念到“斗私批修要立竿见影”时,都挥起紧攥的拳头 激昂地汗流浃背。老蓝为此还帮我刷了次鞋,扯着鞋,我们热烈的你争我夺又一次 在班里掀起了无产阶级团结起来的革命春风。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得了重感冒。原因是我在掏厕所时脱棉衣受了风寒。老蓝亲 自背着我抬上驴吉普送卫生队,昏昏沉沉中我就听见他嚷嚷着给我定调子“这是活 学活用累的,活学活用累的,再去个人喊连长指导员哪,操,咋就没眼色……”我 被送走后,连里很快就开展了向我学习做毛主席好战士的活动。后来,有些战友曾 经问我,当年那种玩命的劲头到底是真是假,我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真的,就是 觉得要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