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卫生队的小院在团部院子的后面,但都同处于一片山林环绕的开阔地上,只是 卫生队更靠近山根,而且其右侧的平缓山坡下还奔流着一条从山涧淌落下来的清澈 山溪,像束阳光闪亮的跑过身旁这片葱茏的林木,很是风光。 在卫生队我认识了卫生员常宝,她和“智取威虎山”的常宝同名。 人家长得那个好看,柳眉杏眼儿苗条个儿,走起道来轻盈快捷腿脚周正得很, 那身绿军装也穿得飒爽,映衬上一颗红星、两面红旗的领章帽徽,虽是和大家一样, 可咋看,旁人那就是套工作服。而且人也大方,并不忌讳和住院男兵聊大天,但也 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只要赶上她打针,逢有斗胆敢抢前撅腚的,人家照屁股就是 一巴掌,绝不惯着,秩序绝对井然。 住院第三天,同屋的病号都被召集去外面晒太阳,我躺在床上输液,常宝给调 滴速,她瞧了我一眼说“那么多人来看你,挺摆呀”,又说“还不知你们,就爱往 卫生队里跑,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等等,嘴里那刀子明晃晃的乱甩搞得我本来想 和她聊聊,结果……心想咱是有病被连里的驴吉普送来的,啥时候爱往卫生队里跑 了。我无趣地闭上了眼睛。她打扫着卫生,却又故作随意地说“好长时间没见荤了 吧?”她扭头见我很迅速地睁开眼睛,立即神秘地道:“今晚吃红烧肉,可我告诉 你,饭勺是在我手里,多给你两块?” 这话引起我高度关注。说到吃咱还真懒得装相,这点不像爪子馋吧还老客客气 气的装相,我不掖着,全都在脸上,当然眼神也就显得比别人兴奋。我忙冲她恭敬 地笑了笑。可笑过之后我有些后悔,怕她拿话来涮我。 “不就是多给你两块吗,好说,但有个条件。” 条件?这么说晚上还真有肉吃?条件咱有,我不能算轻病号我挂着瓶子呢我该 着多吃两块。咱立即很认真自己的病况,并以友好的目光挣扎起身来看着她鼓励她 说下去,我太需要她对顽强给予充分肯定。 “帮我写份入团申请书。” “啥?” 我听清了——咱差点掉下眼泪来。这就是我们旗帜下的女兵们,她们的要求就 是这么低,你丝毫无法拒绝她们的单纯和可爱。我马上答应了下来。 晚上真吃红烧肉,她还真多给了我两块。当然我也没含糊坚持要她给我碗里又 多加了小半勺肉汤。她像被敲诈了一样,拎着勺子瞪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饭后 嘬着牙花子,肉香满嘴的在走廊里转悠了一个晚上。 三天后入团申请书我交给了她。谈认识谈感想整写了五张纸,她掂着分量就很 甜的笑了。你可以对花一无所知但面对笑成一朵花时,你会变得很友爱。我帮她送 开水帮她分饭菜,她倒是没忘提醒我“都是义务劳动,再没得肉分了啊。”我说 “瞧你说的常护士,我怎么会在意这些,咱俩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她耳尖,立 马甜甜地批评我道:“别咱,咱的,还是叫同志好,听到没?”看人家的批评一点 不苦,我十分虚心地用舌头抹了下嘴唇,心里话,只要能在卫生队交个漂亮女兵咋 说也值啊,如果日后她肯赏光到我们七连转转,那我多大的脸呢。每当想到这儿我 帮她干活就特别勤快,得留个好印象,出了院,怎么着也得想法让她到我们七连去 找我一趟。 后来看了她的相册我才知道她家在京城,她爸在总部的一个直属单位当政委还 和我们团长是老战友。我立刻告诉她,我是最羡慕革命前辈的,我说:“我们山里 几十年前闹过红……”她捂着嘴笑着说:“我爸可不是将军,北京那么多衙门,他 到哪不得敬礼呀。”话说得多纯朴,像咱山里女子似的,人家还漂亮,娶她当媳妇 那就美了,想着我就打了个喷嚏,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朝我吐口水。 时间真快转眼就得出院了,常宝送我枚伟大领袖去安源的像章,我送她个弹壳 做的哨子,真做了朋友。早上她帮我办出院手续,团部管理员老唐进了院子。拖着 他那永远提不起来的棉裤,左边右边地给张三李四打招呼。过来说通知我回团部了, 就和常宝握手,我给唐首长敬礼,他瞧着我说“很结实吗”,像真事样的。当然也 因为他这句话,我没少架那辆断了架子的平板车拉开水桶。 就这么我草草地结束了在七连5 个月20天的生活。 日子又翻开新的一页。 初夏到来时,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大地上,都换了单军装,常宝还让家里给我捎 了双黑条绒布鞋白塑料底带松紧的,她则是双搭袢的绒面黑布鞋,那是男兵女兵最 时髦的物件,而且论产自京城的最正宗,也最神气。虽夏季来了,但夏季太短,无 霜期几乎转脸就过,西瓜从来没见过。唯一吃的一个西红柿,还是常宝助民劳动从 老乡家淘换来的,青溜溜的像个乒乓球,往嘴里一咬酸得腮帮子直哆嗦。没蚊子, 蚊帐一年四季都是卷在包袱皮里当枕头用。 不过那条清澈的山溪倒绿叶漂荫,只要你注意会发现水中游动着一条条小灰鱼。 往往常宝眼尖,她从上游往回察看,每当有所发现就紧迫地抓住我的胳膊悄声道: “看见没有,快看,过来了,看——”说着就猫腰撩起河水向快速游过来的成群小 灰鱼泼撒过去,直到它们游远。但在她的笑声中我的想象力比她更高一筹,我告诉 她我们最好还是找条麻袋来,她问干什么,我说抓几条打打牙祭,她马上打住了我 的话,说她才不会跟我大老远的拎着麻袋来解馋,并剑锋所指,我和老唐“闭门造 车”出的洋相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呀?! 这时候我都会以沉默表示不跟她一般见识,我知道她来河边是想找找情调唱唱 歌,但我总认为这和我增强健康的提议并没啥根本的对立。至于我和老唐“闭门造 车”的事,更应该问老唐,我压根就不知道他那杂物房的破门那么小。何况他拼凑 的平板车对我的苦差事也绝没啥坏处,我没理由不帮忙。说实在的这事要是老蓝的 指挥,根本不会如此找笑。领导无能,你干劲越大越领着你早点走坑里。有了这回 教训,我轻易不敢再和老唐搭葛,生怕再学了他那条永远提不起来的棉裤,冷不防 扯了裤裆。 好在中旬时我就从勤务班调警卫班给团长当了警卫员。我总算离他远了点。而 且不谦虚地说能给首长当警卫员就像现在考上了大学让人眼热,有了前途。而且还 是跟团长。消息传得也快,老蓝来了。 他一进屋就紧握我的手脸上大放光彩。 确实谁也没想到他带我们到部队七个月后,我竟跟上了团长。其实头一次“认 识”团长,还是老蓝告诉的我。当时到了驻地的小站跳下车,站雪窝里满眼都是冰 天雪地,往日光芒四射的太阳干巴巴的像个冻硬的红纸板挂在白色的山梁上。咱读 过小说《林海雪原》,而且深信第一手感觉的真实性,便试着描述看到的雪原:雪 白、苍茫、决绝——突然一辆“嘎斯六九”苏制绿色吉普车,一顶毛绒绒的皮帽子, 一副茶色眼镜进入了视线。还是老蓝行,一眼就看出我脑子在转圈,说“那是咱们 团长,老八路……他和日本小鬼子拼过刺刀,右眼珠子给挑了出来,一把揪下来甩 在了地上……全团都知道,战斗英雄。”过后我根本没敢想去跟团长当警卫员,他 身上代表的那可是全团的荣誉。 也许他看到了团长的影子?他的手心在冒汗,可当我一笑时露出的那颗暴牙, 他立刻从幻觉中又回到了现实。老蓝毕竟是当过领导的,从他眼神中仍有我熟悉的 我,罚站、与爪子冲突、蹲在猪圈上。 “你看你高升,我特别高兴,抽颗烟,抽吗。”老蓝的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我说:“老蓝班副,你外气,快坐快坐。” “听说你给团长当了警卫员,咱连没一个不高兴的,我说这绝对是应该,谁不 知道你是咱连的先进典型呀,老弟我要向你学习。”我表示谦虚。老蓝一听就急了, “老弟你可不敢谦虚,太谦虚了影响进步呢。”知我者还是人家老蓝,我立马爬到 床底下拿出包白糖给老蓝倒了缸子糖水。老蓝喝了口就笑了。我说“中午在这儿吃 啊。”他说“不了,驴吉普拉上粉条就得走,有个事我倒想问问,能跟团长说上话 不?”我说“咋了?”他说“你看我在七连的情况你也知道,找不着奔头啊,咱俩 是一对红,你给团长当警卫员,我给团长开车,你看这事多好?”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给团长开车呀我。”他说。 我听明白了。 “不会?咱学呀”老蓝说,“只要团长点个头,到哪学不行啊,对不对?”我 想也是。可我一个刚进门的新人,能说上话吗?而且团长人话少轻易不动声色。老 蓝不好意思地抽了口烟道:“咱俩不是外人,铁杆兄弟呀,就句话的事。” 倒也是,也许常宝能行?老蓝一听常宝和团长的关系马上来了精神,“咱找她 去,走。”我说“我在这候着团长呢也走不开呀。”老蓝直耸鼻子“这咋整?” “给她打电话。”我很兄弟地说。 “对,对呀,这不桌子就有。”我们警卫班有部电话。我打。“喂,给找下常 宝吧……喂,常宝吗?你听出我是谁了,忙呢?团长开会呢,好,好……喂,喂, 我们班副有个事……啊,是,我们是铁杆……你帮忙给说说……点个头就行,可以 学呀,就句话的事,不是……喂,你瞧,帮个忙……喂,喂……” 蓝毛在旁边听得直着急,“我一个月出徒,管保……” 我说:“她挂了。” “她咋说的?” “她说你得会开呀。” 我们都坐下了,弄得我也挺没面子,赶紧又给老蓝点了颗烟。老蓝情绪很不好, “有用的咱不会,没用的咱满大把……” 这事我对常宝很有意见。过后常宝蹬个自行车来找我,一见面就吵吵,“我不 是不帮忙,可他也得会呀。”我说“人家不能学?”她说“那也得团长认哪,我能 做了这个主?给我上掐呢你呀?”说着跳上自行车走了。 过了两天,她要拉着我俩人一块去团长家串串门的话,被我坚决回绝了,倒也 不完全因为老蓝的事。其实我知道她的好意,但我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告诉团长我 是个好兵,就像在七连那样,我不是用行动作了证明吗? 事也凑堆,班长受伤了。为给班长讨个理儿,这回常宝还真给帮了忙。 班长是入夏时调到团后勤的营具修缮队赶大胶车的,准备年底改志愿兵,活也 挺称心。出事的是那头刚从老乡家买来驾辕的大青骡子。过铁路,火车猛一声鸣笛, 大青骡子竖直耳朵就毛了,掉头撒开四蹄狂跑开了。如果按先进典型的事迹材料应 该是这么写:……在这危急关头,该同志为了周围的群众安危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紧紧地抓住了缰绳,马在拖着车,他在拖着马,……群众保住了,庄稼保住了,他 却被侧翻的大车压在了身上,右臂砸成粉碎性骨折……。但结果却是既不先进还按 事故受伤退伍。人咋生活咋找工作,没人管了。 等待退伍的班长在病房里拿着火柴盒大小的“残废证”吃不下饭,我埋怨说: “车都那样了,你也是。”班长说:“人多呀,怨我。” 常宝瞅了我一眼,“你还愣啥,站傻呢你呀,找团长啊,我这就打电话,这帮 丫挺的。”别看常宝是京城女子急眼也挺爷们的。 拿了“残废证”我就走,班长在后面喊:“没事啊,常宝你叫住他……” 我走得急,进楼就推开了团长办公室的门,见团长正在看报表,我赶紧先给团 长的茶杯里续上水,用他的代号说:“一号,我有点事想报告。”团长抬起了头。 我说:“一号,后勤修缮队出事的大胶车是我们班长,人家是怕伤人自己才废了胳 膊,可后勤啥也不问,”我把“残废证”递给团长,“在七连我们都管他叫骆驼… …” 我看到桌上的电话记录写着班长的名字,估计是常宝的电话先到了。 后来班长是记了三等功走的,到家后给我和常宝来信说安排到县电业局仓库了, 让我和常宝秋天去家吃苹果。 我给常宝看完信说,我刚到五班时,班长给我唠磕“咱这旮冷啊,听说没上便 所得拎个棍儿啥的?可别当真,再冷也没那么邪乎,都是老兵给你们逗乐,见你们 亲……又说,咱这旮好啊,雪一化林子就绿了,啥色的花都有,每年军区采药队的 那伙子女兵来了就舍不得走。赶到入秋,林子里头结满了酸甜的花谷莠、黑枣,松 籽儿、榛子、山核桃啥的,管你可劲儿造,不喝凉水不能闹肚子……咱这旮蘑菇太 多了,要营养的有猴头蘑,要肥油的有元蘑儿,带口劲的有榛蘑儿,城里人想吃得 花钱,咱这儿可哪都是,呆长了你准定撵都撵不走啊……” 常宝听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