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着就进了十月份,土豆、白菜刚下窖,老唐就一脚踩出个神经病来,在全团 爆了个大新闻。干部灶紧挨我们警通排的饭堂,正是掌灯吃饭时候,就听见干部饭 堂那边有人嚎的声挺高,不多时“哐当”下开门声,老唐屁股往下坠着被人架了出 来,还嚎呢。 原来他进饭堂时,一张贴在门玻璃上的伟大领袖像,不知是屋子里蒸笼的水气 大,还是天返潮,要不就是年头长了,总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门板滑落在 了进门的砖地上,正巧老唐进门一脚就踩了上去,他还两眼只瞅刚出笼的大馒头又 使劲跺了跺鞋底的泥。到发现时什么都晚了,尺把长的人像上全是黑黄的泥水鞋印 子。他慌神儿地赶忙从地上捧了起来,托着放在饭桌上急得按着袖子就擦开了。湿 漉漉的像纸几个来回四处便搓裂了,就跌地上嚎开了。 团里当晚听了情况,认为也不是故意的便安排人找他谈话,写份检查算了。可 老唐热血浑头,咋说都转不过这个弯,以为要记录在案治他的罪,两眼望着屋顶挺 在了床上。到天亮,起来就扯着嗓门直叫唤“毛主席万寿无疆”,开始两手挥着袖 子墙上地下门窗桌子椅子逮着啥擦啥,守着他的俩人也整得浑身上下灰涂涂的。几 天后,老唐就被送去了四平的精神病院,一个知皮知脸的大活人眨眼间就这么疯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大,两三天就是一场,堆积在马路两旁像竖起堵雪墙,到处白花花 的。 再有两个月我服役期就满了,入党的事仍杳无音信,常宝也急。星期天下午我 坐在她宿舍的火炉边上,翻来覆去地烤着个焦黄的馒头。常宝披着棉袄靠在床沿上, 手指飞快地给我织着件银灰色的毛衣。她问:“你们机关复员的名单定了没有?” 我说:“定了,没我。”“那我就陪你再呆一年。”我说:“要是复员了我也进不 了京城的。”她调侃“你说你是红卫兵呀,是伟大领袖的客人,看谁敢把你请出去。” 我说:“这玩笑你可开大了,我是哪门子的红卫兵呀。”她说“进不了就不进,活 人还能让尿憋死呀,像老唐似的。”提到老唐她不免叹了口气说“也不知他咋样了?” 我摇了摇头。常宝这点好,嘴上厉害心眼不错。我挪了挪马扎子靠在床沿把手搭在 她肩膀上,感觉挺温馨。三年了,常宝出落得更好看了,两眼流光溢彩。我说: “女大十八变哪,咱也走不动道了,爱情啊。”她笑着努努嘴,“快把那馒头吃了, 看烤得多焦。” 我拿起馒头一层一层地剥着皮放在嘴里咔咔的嚼着。她说“你就不能直截了当 的找团长要求要求?”我说“我是你呀,有父一辈的面子?”她一刻不停的飞快织 着毛衣,“这样吧,”她说“我回家一趟。”我问,“怎么?”她说,“回去跟我 爸说说你的情况,让他给团长写封信,我送去,这也是靠拢组织呀,没啥不对的。” 我说“这主意相当好,可能请了假吗?”她说“找理由吧。” 也就个把礼拜,常宝还真准了半个月的假。她把家里的地址电话写在我笔记本 上,我给她背着一口袋团长送她爸妈的猴头蘑菇,送她风风火火的上了火车。我说 “没地方你就把口袋放人家座底下。”她说“都上车了我还能顶头上啊,回去吧。” 我心里话,这事整得咱进京跑党了。 常宝走了第三天,团长上沈阳参加全区的党代会,我也跟着住进了会外的士兵 招待所。团长他们开会不能与外界接触,我们这帮警卫员除了好吃好喝就是打扑克 拱猪。两天后的晚上闲着没事,我按常宝留给我的电话,通过总机试着要了过去, 不大会通了,正好是常宝接的,挺高兴。她说沈阳到北京就一夜的火车,让我跟团 长请个假去一趟和她爸妈见个面,并说我和她的事已经给她爸妈讲了,都挺开明, 说回去就把信带上,要求进步是好事。 放下电话,我激动。可早上起来就犯难了,咋跟团长请假呢?都在开会。电话 要到会上,总机一问是哪的“咔吧”就给挂了,急得我直想摔电话。 午饭后,我躺床上发愣。其它六七个小子有的上了街,有的一上午就没见影, 要想抬腿走很简单,只要知道回来就行。想到这儿我从床上跳起来跑下了楼。在登 记室我查到晚上七点多的确有趟快车去北京。而且回程的车也是晚上,我算了算日 程,三天就能打个来回,啥也不耽误,会期还得一个星期。当是多逛了会街,谁知 道请没请假,走。 上了楼,看看时间还早,躺下一觉睡到五点,洗了把脸,把常宝家的电话抄上 纸条装上衣兜里,被子不叠挎包不带毛巾搭在脸盆上,只把牙刷塞裤兜里我就晃晃 悠悠的出了招待所。 先把票买了,又在对面的饭铺吃了一大碗卤面填饱肚子,听到检票广播,半个 小时后我就走了人。到北京站天还没亮,广场上灯光灰蒙蒙的,煤烟子味呛得人直 咳嗽。心想给常宝打个电话报个到,我有她军外线的号码。侧面的一溜小店有公用 电话。我边走就掏纸条,上衣口袋没有,裤兜也没有,怪了,掏钱掉了?常宝家的 地址又没记,再翻一遍还是没有。我心烦意乱的往回走,大头鞋皮帽子在广场上挺 招眼,见花池边有不少人坐着,我也找了张报纸丧气地在个宽敞处坐了下来,等天 亮再说吧,实在不行就打张票回去,没法联系了嘛。靠在花池上我摘下帽子擦了把 汗,一阵小风吹来,我两眼一闭便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手把我拍醒了,我睁眼一看大天亮了,面前站着两个卫戍 部队的纠察。我站了起来。一个问我从哪来的,一个就紧盯着我屁股后面。我知道 他在注意我的枪,这有啥,又不是偷的。事后,我才明白他们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看 到的,这个疏漏直接导致了我无法挽回的后果。接着要看我通行证,我掏给了他 “看清楚”我说“不是唬牌的。”“你这上不是到北京的。”我没答话。“你到北 京来干什么?”干啥,审犯人哪,还那么高声,抓过通行证我就要走,被他们拦住 了,“你跟我们走一趟。”笑话,走哪一趟,猛地我甩开了他们的手。他俩立即扑 了上来,一人抓一只胳膊,我坦然,不当回事,冰天雪地来的咱硬实。但架不住他 俩死活不放,几个回合下来他俩算是顽强地给我抱住了,还喘呢。我一甩头帽子不 要了就挺力扭胯挣脱,这下正借给他俩个空挡,俩小子一齐用劲反把我摁在了花池 上,马上下了我的枪,顺手又在背后送了我一枪把子。周围不少人看热闹,脸是丢 大了,我立即反抗,俩小子又差点抽咱坐“飞机”,真给我气蒙了。就在这时来了 个穿四个兜的纠察干部,把我们拉开了。他倒是和气,给我拾起帽子,连哄带劝的 把我叫上了车,可到地方就把我关了起来。 三天后,我被团里的军务参谋带了回去。 到驻地是个下午,一辆中吉普从车站上载着我跌跌撞撞地进了营院,我倒霉地 向外看了看,几只阔羽肥大的黑老鸹,站在电线杆上“呱呱”的直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