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森从来也没有见过比这更穷的家了。 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家。 家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个明灶,一张桌子,两张床,三四条根本就说不上是 凳子的凳子。虽然屋里很空荡,但却并不明亮。相反,屋外的阳光越是灿烂,屋里 反倒越显得幽暗。所有的物体看上去都是模糊的,可疑的。那些看热闹的村民,又 重新聚集到门口来,嘻嘻哈哈的,像看西洋景一样地看着屋里的人。有胆大的,还 不时地勇敢插着话。 小森有点不愿意坐下。他觉得家里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到处都是灰垢。爸 爸倒是坐得很坦然,一副老板的镇定态势。妈妈乍开始时,也是犹豫的,不知道把 自己的屁股落在什么位置上。妈妈那天穿的是一套新衣服,非常贵的。她怕蹭上污 迹。但看到爸爸坐了,她也就坐了,然后把小森搂在自己的怀里。 爸爸向老妇人说明了来意。他说他们一家从电视上,看到了关于小幸福和他姐 姐小花的故事,深受感动,觉得这两个孩子特别的懂事。他和孩子以及孩子的妈妈, 都觉得应该帮助这姐弟俩。小森看到,那个叫赵幸福的,是个男孩子,个头和他差 不多高。但他明显比自己邋遢多了,脸上脏脏的,像只小花脸。可能是多少天也不 梳头了,加上睡觉不老实,头上的头发乱糟糟的,就像刚被谁搓揉过的。他怯怯地 站立着,看小森和他的父母。而他的姐姐赵小花,要比她的弟弟高一头。她相对而 言就要成熟得多。她的眼里既不胆怯,也不冷漠。她的眼睛里有一股悲伤,又有一 种微笑。她穿着一件看上去已经很旧,印着浅红色小花的布褂子,下身是条显得有 些短了的蓝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她虽然也在听,但她却默默地做 着事,手拿一块早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抹布,擦着桌子、凳子的边边角角。当中, 她还悄悄地烧了一壶开水,然后有隔壁的邻居大婶拿来了一点茶叶末,泡了三碗茶 水。 小森看到爸爸妈妈都没喝,而是把它放在桌子上。 他也不喝。 “您这样的年纪,挺不容易的。”爸爸说。 老妇人听了,一脸的赧然,继而就抹起了眼泪来。老妇人是一身的黑衣黑裤, 她的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极深,就像是一片沙地,经过了无数年的风雨洗刷,留 下了纵横交错的累累痕迹。她很瘦,瘦骨嶙峋。她伸出来的手,就是真正的皮包骨。 小森能看到在那层枯褐色的薄薄皮肤下,瘦瘦的指骨节,格外分明。 “典型的劳动人民”,小森想到了课本上的一个词。乡下人和城里人是完全不 一样的,他想。城市里的老人,也是衰老的,但他们却不像她这样愁苦和憔悴。她 要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截老榆树根子。 老妇人开始用浓重的方言,诉说起自家的不幸来。她说自己身体一直不好,所 有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谁想儿子却出了事。儿子出事只是一条命,但对她而言, 却是天塌了下来。如果媳妇还在,那么,还算是有人和她共同撑着那片塌下来的天, 然而让她感到悲痛的是,媳妇居然不辞而别了。 众人都唏嘘着。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个叫凤仙的女人,觉得她的心肠太狠了。一般的女人, 是做不到这点的。但是,大家同时也都觉得她很不容易。她的丈夫死后,对她打击 很大。从此,她精神上好像就出了问题,整天痴痴的,蓬头垢面的,见人也不说话。 很多时候,她农活都不知道做了,庄稼地里的草长了有半人高。家里欠了外面一屁 股的债,婆婆有病,而女儿小花身体也不算好,有风湿性的心脏病。有一年过年的 时候,农历腊月二十六,家里来了好几批人讨债。然后有一天,人们看到她像往常 一样,在村里失神地转了一圈,就没了踪影。如今,两年过去了,凤仙也没个踪影。 大家估计,她是跑远了。而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想必她又嫁了人。在广大农村,就 像她那样神志不清的,也还是有人要的。农村里娶不上媳妇的,丧妻的,多得很。 当然,也有可能她是出了意外。比如说,溺水了,或者疯了。这样的事情,谁也说 不清,说不准。 可怜了两个孩子,他们不光怀念死去的父亲,照顾生病的奶奶,更加思念失踪 的妈妈。他们表面上不言语,但心里一刻也没放下过。他们期望有一天妈妈会突然 在远方出现,走近村子。在梦里,已经出现过好多回了。赵小花更是哭过了无数回。 但她哭的时候,从来不让奶奶和弟弟看到。她用她的行动,影响着弟弟。全村的人 都看到,他们对奶奶表现得格外的孝顺,而在学习上,也格外的刻苦。在家里简陋 的墙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们的奖状了,红艳得很,贴了好几排。 妈妈问那位老妇人:“那肇事的司机没有赔偿吗?” 倚靠着门框上的女人们便一个个争着叫起来,声音里掺杂着不平、无奈、失望、 嘲讽、七嘴八舌,“赔什么呀?人都找不到。”“报案了,几年了,公安也破不了。” “这种事情能指望谁啊,普通老百姓只好自认倒霉。”“要是当官的什么人被撞死 的,案子早破了!”“真是害人啊,要是有一天抓到这个司机,真要千刀万剐了才 解恨!”“可不是,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让他给毁了。” 在众人的议论中,老妇人不停地擦着泪。 妈妈有点不解,爸爸就告诉她,这种事情并不稀奇的,尤其是在广大农村,很 普通的。有时,就算是找到肇事的司机了,也没什么用。因为,那个肇事的司机很 可能是个穷光蛋,一无所有。你让他赔什么? 小森的爸爸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睛瞟着外面。因为有一群孩子手里拿着棍棒什 么的,在外面围着车子嬉闹。他怕他们在车身上划出痕迹来。妈妈看出了爸爸的意 思,就在小森胳膊上轻拧一下,让他出去,看看那些顽皮的孩子。他一出来,别的 那些孩子就用明显很紧张的眼神看着他,但并没有停止嬉闹,——谁也不想主动露 出胆怯来。而不久,赵幸福也从屋里大步走了出来,对那群孩子喝道:“不要闹了, 不要碰到车子,这车子很高级,碰坏了谁也赔不起的!要玩的话,离远一点。”那 些孩子听到他这样喝斥,还真的有了胆怯,立马退远了些,嬉闹的劲头也减下去好 多。 妈妈也从屋里出来,打开了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一大堆东西来。那些东西,都 是过去家里积下来的,有她单位里发的,也有爸爸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饼干、巧 克力、桃酥、鱼片、奶糖、金丝枣、鱿鱼丝、薯片。前几天,妈妈就在家里翻寻着。 有些过期太久的,就丢掉了,有些刚刚过期的,她则留了下来,装到一只很大的塑 料包里。她皱着眉,表现出一种很是惋惜的表情,一边说:“这些东西其实还可以 吃的,很好的。”小森看到一盒精致铁桶装的小糕点,就打开来,要吃,被妈妈劈 手夺了过来,一看,离保质期还有不过三四天的时间了。“这种食品,说是离过期 还有三四天,其实都早过期了。不能吃了。过两天爸爸妈妈想带你到乡下,把它们 带着。”而小森看到,那只铁桶,正在一堆的食品当中。 本来跑着的孩子们,眼睛里都发亮了。 妈妈带来的不止是吃的,还有一些衣服。当然,大部分是男孩子的衣服,是小 森过去穿过,如今不穿的。应该说,大多数衣服还很新,最新的有九成。也有一些 衣服是女式的,都是妈妈过去穿过,如今不再爱穿的,因为式样过气了,不时尚了。 毫无疑问,那样的衣服对赵小花来说,不仅是因为太长,太大,更是过于时髦了。 还有鞋子,大大小小的,各种式样和颜色。 那么多的东西,引来了围观村民的赞叹。而赵小花和赵幸福的奶奶,则有点不 知所措了。显然,她很希望得到这些东西,但她又不好意思很坦然地接受,尤其是, 她顾忌邻居们的心理感受,所以,在她那饱经沧桑的脸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很复 杂的尴尬表情。除了这些东西,小森的爸爸还给了老妇人1000块钱。老妇人的眼泪 就下来了,老泪纵横,弯着膝盖就要给他跪下,被他和小森的妈妈一起搀扶住了。 赵小花哭了,哭得很伤心。 爸爸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他。他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当然, 还有她的弟弟,她的奶奶。 “你看人家,真是好人啊。”“人家是前世修来的呢,这辈子还行善啊,下辈 子还有好报!”“这一家人干干净净的,真体面,一看就是好人。”“好人以后有 好报啊!”看热闹的村民们(主要是妇女)又是一阵由衷的赞叹。她们不仅夸奖小 森的爸爸出手大方,更夸奖小森的妈妈美丽漂亮。当然,也夸奖小森长得可爱。她 们羡慕这一家子的这种善行,并使自己的怜悯情怀在内心里进一步的提升。 小森的爸爸妈妈微笑着,谦虚地说,这样做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们只是基于同 情,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以后有适当的机会,他们还会去做的。他们相信,小花 和幸福这姐弟俩的遭遇经过媒体宣传后,会有更多的人来伸出援助之手。 他们只是来表现一点点爱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