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质队刚搬到新地方,队长就叫我到千田去,给我说了好几遍我都没答应,七 八个人呢,谁都不愿意去,为什么单叫我去?如果一开始就叫我去,也许我就去了, 可他把每个人都叫了一遍叫不动了然后才来叫我,这明摆着有种欺负人的感觉。最 让我生气的是他来叫我的时候,那些不愿去的家伙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以此显出他 们比我狡猾。如果我答应了,就会显出我比他们下贱。我不狡猾,但我脾气犟,犟 起来队长也拿我没办法。我们都有手机,可大山里没有信号,是聋子的耳朵哑巴的 嘴,挂在腰上,不过是为了向乡下人显示:我们不是石匠,我们是搞地质的,是有 工作的人。除此之外是当怀表用,可以用来看时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自己,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我却主动要求去千田。 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我也懒得给他们讲。什么也不讲,就会显出神秘 一些,高贵一些。 我们住在山顶上,是那一带最高的山,但并不因此就站得高看得远,能看见的 都是些影子,远山的影子,山谷黑乎乎的影子,天边的白云清晰而遥远的影子。哪 怕站在房顶上,也始终不能看见大山里的真实情况。几年后我站在上海金茂大厦上 面,看出去的情形正是这样,远处是房子,房子外面还是房子,灰蒙蒙的,你明知 它们都存在,但闭上眼睛后恍如梦境。那天早上我看见的是一片和平时截然相反的 景致:大雾把山谷沟壑填满了,一个个山头像是浮在海面上,有的大有的小,看上 去比平时清楚得多!就像玻璃上的黑点,贴上一张白纸后反而更清晰。大雾很绵实, 感觉只要穿一双宽底大鞋就能从上面走过去。大雾让我心生欢喜,觉得钻到里面去 一定很有意思,于是我主动要求到千田去。 我背了个特大号军用水壶,可以装一公斤水,一个黄书包,装了两砣压缩饼干 和一个罗盘,饼干每砣半斤重。除此之外我还带一顶草帽和一根齐眉高的竹棍。 军用水壶里装的是开水,我没注意到,我往脖子上一挂,把我的肚皮烫得火辣 辣的,拎着又不方便,我把开水倒了,心想什么地方有泉水,灌一壶泉水就可以了。 开始我走得很快,山顶上的雾要薄一些。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的速度慢下来, 因为我只能看见簸箕那么宽,把竹竿伸出去,都无法看清竹竿的另一头,我不禁嘿 嘿笑,感觉自己拿了根金箍棒。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神奇的现象讲给所有 的人听,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讲述不可能吸引人时,我难受起来。有些人能把简单 的故事讲得精彩纷呈让人到处传颂,有些人则只能把神奇所见干巴巴地端出来谁也 不感兴趣。我显然属于后者。在有些事情上我非常敏感,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我却 是个弱智。比如对大雾的感受,仿佛有一种冰凉的声音,一股一边堆积一边消解的 力量,还有一种乳白色的气味。我要是在那些聪明人面前这么说,他们一定会笑得 淌口水。 我假装自己是武林高手,把棍子舞起来,试图把浓雾撇开。毕竟学艺不精,连 棍子都拿不住,没舞几下,竹棍就从手里飞了出去,我在地上爬了两圈才把它找回 来。我必须找到它,在草丛中走得靠它拍草,好把蛇惊开,从农舍旁边经过,还要 用它打狗。 大雾到中午才散,我走到一个山头上,就像从一个山洞里钻出来,阳光明媚, 草色青青,回首来路,低矮的地方仍然有雾,但它们不会呆得太久,因为太阳炫耀 一般地盯着大地,一副看不惯谁就要灭掉谁的样子。 已经12时了,我走了5 个小时了,但我只走了不到5 公里。我后悔死了,后悔 像乌云一样在心里头翻卷着。这么走下去,我3 天也到不了千田。我怎么那么傻, 别人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但我又是那种既然答应了就要干到底的人,何况已经走 了5 公里,就是还没出门,我也没有勇气耍赖皮,这对我来说比走任何一条路都要 难得多。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优点,实际上我从小就讨厌自己这种性格,如果能把 它当成一种良好品德,也许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可我偏偏又做不到这一点。 头发和两肩都被雾喷湿了。 走吧,你这傻瓜。 经过一座瓦窑的时候,我看见院坝边趴着一条黑狗,大路就在它下面。堡坎和 我身高差不多,如果黑狗突然向我扑来,它站在院坝里就能咬到我的耳朵。我犹豫 着,是先把它赶开再过去,还是防备着就这么走过去。正在叭叭地拍着瓦桶的瓦匠 看出我的胆怯,大声说,你不用怕,它不会咬你的。我刚迈了一步,他却告诉我, 你不要理它,它就不会咬你,它最喜欢咬那些手里拿有棍棍棒棒的人。这是要我丢 掉竹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真想骂他一句,撞你妈的鬼!我决定绕道而行,从田 梗上弯过去,多走不了几步。我刚走到正中间,黑狗“哦”的一声,跳下梯坎向我 扑来。我忙挥着竹竿应战。心里害怕得要命,如果它能识破我的胆怯,不从我身上 咬掉一块肉才怪。瓦匠大吼了一声,黑二,回来!黑狗喉咙里咕咕地叫着,仿佛很 不甘心,我看着它拖着尾巴重新回到院坝里,才双腿发麻又发软地往前走。 我不仅后悔,而且已经感到很厌烦。 被狗这么一吓,我感到口渴起来。但水壶是空的,我忘了找泉水。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石头发亮。 除了怕狗,我最怕的是蛇。在这种燥热的天气里,蛇最喜欢躲在阴凉的地方。 在找水井时我便警告自己,一定要先看看,水里有没有蛇。 翻过一座小山,稻田边上有一口井,这种露天水井的水一般都不好喝,被太阳 晒热了,温吞吞的,而且往往有一股子泥腥味。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有井,心想 将就喝一点,一会找到好水再好好喝。我刚蹲下去,就看见水里真有一条蛇,头露 出水面,有大指头那么粗。它一动不动,不时吐一下信子,看样子不像是为了进攻, 它是在玩自己的舌头。我不敢喝,而且也不觉得渴了。 出了一身冷汗。 穿过田坝,我看见有人在挑水。我心想这下没问题了。水井在一个溶洞里面, 是一个小水塘,水是从石缝里慢慢浸出来的,这种水也不好喝。我更加小心,把水 井认真检查了一遍。还真让我看见了,在水塘侧面的小水沟里,躺着一条绿色的小 蛇,绿得发亮。我后退了好几步,向它丢石头,它没动,是条死蛇。死蛇我也怕, 除非渴死我,否则我还是宁愿不喝。 走到一片草地上,我坐了下来,不一会干脆躺下去。眼睛留个小缝看着天,越 看越深,越高。看到最后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离蓝天越来越近,突然睁大眼睛,四 周的景物突然向自己压来,感到一阵恶心,像晕车一样难受,差一点就吐了。又试 了几次,都是如此。闭上眼睛,还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最后我闭上眼睛认真睡了 一会。 我并没有睡着,但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爬起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就像突然撞 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我的心一下子突突地跳起来。我看见了我的影子,它从我脚下 斜拉出去,忽短忽长,歪来歪去,是那样惊慌。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但却又像一 个陌生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它。有时候它还会爬到树上去,有时候又只剩半截,我 故意用力甩手,以便证实它的确是我的影子,不料更是吓了我一跳,我没看见我的 手在哪儿。直到稍平一点的地方,手回来了,头也回来了,但它却长胖了。我差不 多不敢往前走了,因为我感觉这不是我在走,而是这个神秘的影子在牵着我走。回 头一看,太阳像刚从几个女子的包围中逃出来,正跌跌撞撞地往山坳里溜。在我的 四周,是连片的玉米地。玉米棒子刚挂上红帽,风一吹,嫩绿的声音响成一片。声 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玉米被风吹着全身颤栗的样子,仿佛孤苦伶仃的人在黄昏里 唱着凄凉的歌,远游他乡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被遗弃的妇人刚埋下病死的孩子。 有那么一两片干枯卷曲的玉米叶,风轻轻一吹,咿呜咿呜的,像拉琴一样,是那种 找不到曲调却又不愿放弃的人拉出的枯燥琴声。我怀着一种报复心理,狠狠地向这 片玉米叶打去,咔嚓一声,在我四周一片俱寂。侧耳倾听,游丝一般的声音从玉米 地深处传来,窃窃私语,似乎在试探我的力量。风乍起,几万块锯片互相锯着,嘎 吱嘎吱,我知道这是因为玉米叶边上有细密的锯齿,只要碰在一起就会互相锯,但 我还是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