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色已晚,应该找地方投宿了。谁知道玉米地走完后是一片松树林。黑乎乎的 鸟儿在林子里乱窜,叽叽喳喳地通报着夜晚的来临,但只要我大吼一声,它们就会 全都闭嘴。我边走边吼,为的是给自己壮胆。有一次我突然感觉我吼出的声音很奇 怪,它不像我的声音,虽然我敢肯定它的确是我嘴里发出来的,但听上去却有点陌 生。 松树越来越稀,天光也明朗起来。没走多久我就明白了,前面是一座悬崖,路 是从悬崖中间切过去的,路比较宽,路上也比较光滑,一定是经常有人走,但我还 是心存疑问,这能走过去吗?尾椎骨感到发凉,头发根发痒,蹭蹭地想要立起来。 想起刚才经过的一个村子,想倒回去,双脚却不答应似的还在往前走。人并不 是什么时候都能命令自己的。悬崖上并非光溜溜的石壁,而是长着密密麻麻的荆棘, 藤藤网网的,还夹杂着小灌木。路上横躺着一条树根或者一根干柴,总是会吓我一 跳。脸不时会兜在蛛网上,是那种非常细的蛛网,手一抹就干净了。我这时不仅感 到厌烦,而且感到非常害怕了。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像一个梦即将开始。每抹一 把脸上的蛛网,睁开眼睛时都会发现天色正在向天边退缩,耳朵里呜呜叫,额头紧 绷绷的。我拉拉耳垂,耳朵不叫了,但要不了多久,它会又叫起来。我想有一半原 因是我又累又饿,另一半是对即将投宿的种种麻烦的担忧。我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 更不喜欢向陌生人求情。如果有岩洞,我宁愿在岩洞里缩成一团挨到天亮,我还有 一包压缩饼干,以及满满一壶在村井里灌装的泉水。 悬崖快结束时,小路往山上斜伸上去,有一处非常陡,岩壁凹进去了,没法修 路,用一根原木搭了个梯子,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梯子”,在一根原木上砍 出阶步,就算是梯子了。必须有胆量然后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为什么不把这根原 木剖成两半好好做架梯子?真是怪事。“梯子”被爬得光溜溜的,看得出平时有不 少人爬上爬下。 爬上梯子,不到两分钟时间就翻上了岩畔。岩畔上是烤烟地,烟苗又瘦又小, 像是种错了地方。种地的人是不是要在地里先打棵桩,然后在腰上拴一根绳子,以 防摔到岩下去?在我日后的生活中,我不止100 次梦见过这个岩畔,手里抓着一根 即将断裂的树桩或者一把不牢实的乱草。 黄昏像懒婆娘一样邋遢,她草草地擦了几把天空,让星星露出来,黑夜便开始 了。 在一个山湾里,我撞上一位老太太,我刚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说,你来了?把 我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她脚边有一只猫,我一定会以为我撞上鬼了。她说,我等了 好半天了。我想她一定是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她的家人或者亲戚了。我说,老人家, 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老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我是外地的,要到千田去。 老人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昨晚上我做了个梦,说有个远方的人要到我家来, 我已经等了一天了。老人说完,转过身,对猫说,大定,快回家去。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跟老人走。我只要慢下来,她便站下来说话,等我 走近了,才又往前走。我问她这附近有没有人家,她说有,翻过这座山,那边有个 张家寨。她大姑娘家就在张家寨,女婿是木匠,外甥在县水电局工作。 老人的家是一栋矮小的茅草房,墙壁三面是干打垒,正面是竹片夹的石灰壁。 三间房。她叫我不要忙进去,她先进屋点灯。在这短短的半分钟里,我很想夺 路而逃。灯亮了,老人说,进来吧。我进去后,她有些顽皮地说,我已经好久没点 灯了,我一个人从不点灯。我这时才看清她的面目,脸皱得像核桃,头发灰白,一 身黑衣,背微驼。屋子中间摆了张被黑油泥糊得看不清原色的小方桌,靠墙有个一 眼灶,铁锅上盖了一个粽叶斗笠。那只名叫“大定”的猫在我们脚边窜来窜去,她 说她没有养猪也没有养鸡,就养了这只猫。我问她千田还有多远,她说她不知道, 她从没去过。她对我的话似乎不感兴趣,也不问我去千田干什么。她看见什么说什 么,看见屋子外面一棵树,她说那是李树,已经几年没结李子了,今年还结了几个, 但还没长大就被虫蛀落了。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见那棵李树又高又直,我从没见过 这么高的李树。看了看楼辐,她说女婿给她送一根香肠,女婿帮她挂在楼辐上,大 定爬到桌子上,跳上去把香肠拉了下来。我老了,吃不动。她翻起嘴唇让我看她光 光的牙梗。那你吃饭怎么办?她没有回答,看着独眼灶笑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 说忘了给我倒茶了。 茶罐是从灶洞里拉出来的,黑黢黢的土瓦罐。她把茶罐放在灶上,取了个细瓷 碗给我倒了一碗。我轻轻喝了一口,并不是很烫,于是喝了一大口。茶特别酽,像 喝汤,我从没喝过这么香的茶,喝了两口,我在心里嘀咕,我会不会一会就昏倒, 这么香的茶,怕是有毒的。老人坐在灶洞前,我坐在方桌边,她过来给我把茶添满, 再倒回去把茶罐放在灶上。我说我自己来,她说茶罐烫手。老人似乎已经没什么要 说的了,看着我喝茶,这茶喝了一口就想喝第二口,是控制不住的。喝了两碗都没 事,我也不想控制了。结果茶罐被我喝空了。她问我,还喝不?我说,不喝了。她 说,那去睡吧。床是一张雕花大木床,没挂蚊帐,帐架上挂了一圈布口袋,大包小 包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把油灯拿走后,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被子有一股怪味,我不敢躺下去,坐在床上那些包袱又撞头,只有半躺着。眼 睛刚合上,便要惊醒,就像老太婆会突然提着一把刀进来。小时候我听说过,当年 闯世界的人下南洋,在一些荒僻之处会遇到食人族,他们一开始对你很好,给你吃 好的喝好的,等你睡着了就下掉你的头,把你煮来吃。老太太看上去慈眉善目,但 她的行动太奇怪了,居然说她昨晚上就梦见我要来,还说等了我一天。看着我喝茶 的时候,似乎也有点迫不及待?刚才我已经注意到了,四周没什么人家。老头呢? 为什么只有老太太不见老头,他是不是躲在暗处,好等我睡着了下手?这样一 来我更睡不着了。就连那只猫,也让人迷惑,我喝茶后就没再看见它。从早上到晚 上,仿佛已经经历了大半生,除了正在经历的事情是真的,大雾、黑狗、水蛇、玉 米地、星星、茶罐,都像是梦中出现的东西。我的睡眠轻得像高山上的空气。 似睡非睡当中,门轴吱嘎一声,随即听见有人在说话,我忙趴在窗缝往外看。 依稀的月光下,老太太用绳子牵着一个人,边走边说话。那个被牵着的人又高 又大,一声不吭。当他面朝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是被绑着的。老太太说的是村 里人的事情,某家苞谷被野猪吃了,某家房子上的瓦被大风吹落了,某家小孩被蜂 子蜇了。 正说着,跟在她后面的人突然躺在地上,一边用头撞地,一边嗥叫,那种难受 劲,就像有人在他脑门上钉钉子。老太太手足无措地站着,她说:先人,你小声点, 家里有客人哩。这个发狂的人没让她害怕,她害怕的是他的嗥叫吵醒了我。狂人嗥 叫一阵,嘴里咕咕咕响,身体也渐渐平息下来。我为老太太难受,也为那个发狂的 人难受。我不能再看了,悄悄回到床上,摁了一下手机,时间已经是凌晨2 时了。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三间屋子从东到西,我住的是东边一间,中间是堂屋, 我轻手轻脚地拉开堂屋的门,又吓了我一跳,堂屋里有一张挞斗,挞斗里躺着一个 人,缩成一团,只盖了一床小被子,像是一个小孩。挞斗三尺见方,是用来挞谷子 的。我刚走了一步,老太太醒了。她像小姑娘一样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这么早就起 来了?我明白了,她只有一张床,她把床让给我睡,自己睡挞斗。我抱歉地说,哎 呀,应该让我来睡挞斗。老太太说,嗨,你那么长一个人,怎么睡得下,我睡正合 适,你看我还没挞斗长呢。挞斗里面没垫棉絮,垫的是稻草。我摸了张钱,向她告 别,谢谢她让我度过了恐怖而又神奇的一夜。那只猫突然从挞斗里跳出来,站在地 上,前弓后直,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我脚边过去的时候,故意在我小腿上蹭了一 下。老奶奶不要钱,她说,我前晚上梦见你来,梦见你走,我没梦见你给我钱。我 把钱丢在挞斗里,然后转身就走。我很怕那个狂人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同时心 里又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想到我奶奶,她去世后,有人在她眼睛上放了两枚硬币,祝愿她的魂能见钱 眼开,以便她能找到回家的路。 翻过老奶奶屋后的山头,小路蜿蜒而下,时隐时现,一个人走在里面,就像一 块黑瓦在移动。峡谷里有山湾的地方就有稻田,狭窄的地方要么是玉米地要么什么 也不种,岩嘴上的植被大多瘦得只剩筋骨,那些长得胖的,大多是一年生的草本植 物,长在岩缝岩窝黑得发酥的肥泥里面,吸收着腐败的营养,盛开的花朵异常鲜艳。 走到谷底,无意间回头一看,山头上站着一个黑影,我挥了挥手,黑影一动不 动,我再挥手,黑影还是不动。我的眼泪滚了出来。 奶奶,你保重啊。 我不知道我奶奶的魂是否回到了家,如果她回去了,我相信一定就会这么看着 我。 走了两个小时,我一个人也没遇到。我很想遇到一个人,问问老奶奶的情况, 那个狂人是怎么回事。 几年后,我在一个城市定居下来,每次看见天桥或人行道上要钱的老奶奶,我 都要停下来,摸点钱丢在她的洋锡碗里面。如果因为有急事没有给,那个老人的形 象在最初的几天里我怎么也无法忘掉。有一次我妻子不准我给钱,给了一个刚买的 橘子,我当时没什么表示,回到家后,我忍不住大发雷霆。我没有说妻子做得不对, 我甚至就没说这件事情,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发火。妻子莫名其妙,委屈地说,谁惹 你了?我说,全世界的人都惹我了。她说,我今天真是撞鬼了!我说,鬼、鬼、鬼, 你知道什么是鬼,鬼是天下最好的人! 峡谷里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简陋的水车。辐轮是竹篾片绑成的,辐条是弯弯 拐拐的小木棍,那个发明水车的老祖宗看见这副情景,肯定会一头扎进河里淹死。 但它们还在转,还在一筒一筒地把水打上去,有的水车已经被洪水掀在一边, 一半埋在沙石里,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 我不能沿着峡谷一直往前走,在峡谷的中段,我开始爬坡了。没爬几步,腿就 开始发酸,而且第一次感觉阳光是有重量的,我弯着腰,它便把重量移到我背上, 我挺直身体,重量便移到肩上。反正不管我用什么姿势,都无法把这种重量推卸开 去,它们像空气一样紧紧贴在我身上,慢慢变成一种酸溜溜的东西往我腿上灌,我 再把这种酸传到路上,路边的植物便无精打采起来。爬完陡坡,原以为应该是平路 了,没料到上面还有一个坡,虽然缓得多,但长多了。地里干活的农民告诉我,这 坡名叫风吹坡,风大得很,玉米成熟的时候,叶子被风吹破,像头发一样,一丝丝 的。这个农民老远看见我便把下巴杵在锄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锄了两下,然后 又看着我笑了一下。你不是乡里面的,他说。这似乎是最让他满意的和最放心的事 情。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我一看就知道,反正你不是。然后他便告诉我这坡名 叫风吹坡。他女人穿了件很破的衣服,一颗扣子也没有,肚皮和胸脯完全露出来, 我走近了,她背对着我锄地,听见我和她男人说话,捏着衣服转过来,表情有些痴 呆。他们的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什么也没穿,在地里打滚,开始我还以为 是小猪仔。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昨晚上的所见所闻,问他认不认识那个老人。他笑了一 下,表情木纳的女人也笑了一下,好像是,他们终于找到比他们的日子更难熬的人。 那个狂人是她儿子,她家太穷了,住的地方又差,30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有 一天突然疯了,见到村里女人就追,老太婆没办法,请人专门设计了张木床,白天 把他捆在床上,晚上才带他出来散步。我对他的表情有些厌恶,他还没说完,我转 身走了。是上坡,我走得很慢,他还在幸灾乐祸地说,那个狂人力气大得很,发起 狂来几个好劳力都制服不了他,有一回他抱起房柱摇,差点把房子都摇塌了。 爬完这面大坡,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更重了。我的压缩饼干还剩两块,这东西 吃一块长出来的力气相当于吃两碗米饭,但吃到肚子里一点不解饱,就跟什么也没 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