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嗬,他还真肯捐!每次都捐。居委会来募捐,话没说完,他就掏出钱包来了。 然后就听居委会一句“素质高”。“要是中国人都像他这样素质就好了!”捐申奥 新体育馆那天,主任就自始至终扬着他那50元钱,走一家,说一句。他有钱,当然 就有素质。他才是“中国人”。中国人素质高起来了!中国人钱包鼓得可以捐款了! 中国人可以办奥运。中国人已经很消闲。中国人消闲就去超市了。一家子穿得赴喜 宴似的,他老婆的高跟鞋戳得地板噔噔响,一档一档地拧他家的门防盗锁,他站在 楼梯口剔牙齿,那儿子早冲到巷子口了,喊:“我们去超市喽!”“乱嚷什么!这 孩子!呵呵,说是外国都是超市消费,去看看,跟国际去接接轨!”他说。中国人 开始跟国际接轨了。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大家一起逛超市。沃儿玛、家乐福、好 又多,洋超市土超市。有客人来(特别是从落后地区来的),一定要引他来逛超市。 送礼也要用超市的塑料袋装着,以显示礼物的档次。超市从地板到货架到物品都是 包装的,把那些包装的东西买回家,就仿佛自己的生活也被包装了似的。无比稀奇 地研究它的包装,它的开口机关,用完了还可以买小货铺散装廉价的装进去。就是 买个小瓶白胡椒粉也好啊!只有该死必须被淘汰的人才还扳着手指头算,那速冻水 饺在农贸市场(那里臭水横流)才值多少钱?若买回材料自己包才多少钱?那超市 的价格是不是含上了装修、空调、包装费用了?大家都去逛超市啊!熟门熟路的, 这里钻钻,那里闯闯,好像在逛自己的家,还故意要在电动按摩椅上大大咧咧坐一 下。初试云雨地怯生生随着人潮走,人潮涌向这里,他们就到这里,涌向那里,就 到那里,东张西望,不敢动,不敢看,不敢进,惟恐一脚踏进去就得买。还有那么 一点腼腆,好像走在人家外国的国土上。好像进入了圣殿。这是草民的集体朝圣。 让物质极大丰富的氛围拥抱着,对富人的向往在此得以满足,对贪官的不满在此得 以消解,对强梁的不平在此得以抚慰,对未来的不安在此得以苟且。只消多花上那 么不多的一点钱,我也是生活的主人翁!瞧这一家逛超市,父亲悠悠然别着手(也 许还咝咝吸着牙缝),感受着自己是生活的主宰者,母亲在一旁一惊一乍地享受着 这东西那东西的刺激,儿子更是忙得手脚不停,所有的东西都要摸个遍,再挑几件 丢到母亲手中的购物篮内。他们还真的提到收款口,买了!他们是最初敢在超市消 费的少部分之一。他们大包小包地提回来了。 “超市东西可真是贵!”他们说。可是贵,下次还照样跑去买。他们家的窗台 上堆满了超市包装箱购物袋,厨房、卫生间、卧室,到处都是超市的瓶呀罐呀,保 鲜膜、草莓派、凤梨酥、日本筷、洗手液、香纸巾、马桶垫,还有孩子的玩具变形 金刚,还有乐百氏。他们已经不能从旧店铺买乐百氏了。每个礼拜天早上9 时,就 是他们的去超市时间。楼上脚步声大作,防盗锁咔嚓,咔嚓,咔嚓,三档锁。这周 已经买回那么多东西了,可是下周还得去买。每周都得去。虽然有时只是想去逛一 逛,可是一去就又买东西回来了。虽然去时并没想到确切需要什么,可是一去,就 总会买回来,而且发现还真需要。父亲总有需要的,母亲也总有需要的,小孩更是 总有需要的。“又买了100 多块!真是没办法!100 块,一找就光!”100 元,一 找就光?说得笑呵呵的,那么轻松。真是日子过得越来越阔绰啦,逛了超市去酒家, 去了酒家去度假,去旅游。实行了双休日(反正上班也没事干,索性休了;跟我们 无关,我们早已天天休,只要愿意饿,要怎么休就怎么休)。啊呀礼拜六礼拜天该 到哪里走走啊!想去哪里?“还要征求孩子意见。” “我想去北京!” “我想去上海!” “我想去海南!” “好好好,都去,都去!”妈妈说。 “谢谢妈妈!” “还有呢?” “谢谢爸爸!” “可要乖哟,”他就说,毕竟当老师的,“不乖就不去了,有乖就哪里都去。” 不乖就不去玩了,不乖就不消闲了,乖了就去,表现好就去!于是,礼拜一、 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礼拜六,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第 一周、第二周、第三周、第四周,暑假,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去消闲,去玩!“作 业做完了才去哟!”赶快做,赶快做!可是心里想着玩,一会儿就开小差了,笔头 衔在嘴里。“赶快做!不想去了?”就喝。就赶快做。可一会儿又愣了神。“到底 想不想去?”可是一会儿又停了。“好,我们不去了!”父亲宣布,“不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一大早父亲就又嚷开了,“不去了!”急躁的脚步声在楼板 上乱响。小孩没吱声,小孩能吱什么声呢?父亲不让去就不让去了。“我们不去了!” 父亲又嚷,倒好像在利诱。“啊,你还这么顽固啊!你看你看,这孩子顽固得很! 他就是不说话!他用沉默跟你抗拒!你顽固?好,不去了,真的不去了!” 父亲忽然气急败坏起来,开始数落起儿子种种不是来,所有的,新账旧账,全 翻了出来。儿子仍没有声音。他仍然不知道说什么?也许他还吃惊地瞧着他父亲。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好像是他不让父亲去似的。好像是父亲他自 己要去,他不能不去,他像个孩子。“以后什么都别想了!” “赶快承认错误!赶快承认错误!”母亲说。 就承认错误。 “我没听见!”他居然说,“这声音跟苍蝇叫似的,我怎听得见?” “快大声!赶快大声!”母亲又催。 就大声。父亲马上不火了,好像热炭浇上了冷水。声音也柔和了。“本来是不 能原谅的,这次原谅你。但是,下次再不原谅了!快快去穿衣服!慢了也不去了!” 孩子这才发现父亲母亲其实衣服都已经穿得好好的了,行李已经提到了门口。 互相问着该带的东西带齐了没有?甚至钥匙已经插在锁孔里。每次都是这样,每次 都这么苛刻又敷衍了事,只要儿子一个承认错误,父亲再一个刁难,然后大家高高 兴兴一块去消闲。这时父亲简直不像父亲,不像个老师。拧钥匙的声音都是那么畅 快。可是那一个礼拜天早晨忽然起风了,电闪雷鸣。可是衣服已经穿好,钥匙已经 攥在手上,心已是离弦的箭。父亲催母亲,母亲催儿子,儿子催父亲,再不走就要 去不成了!这么响的雷。可是说话间就大雨下来了。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像雨中屋檐 下的猫,绕着墙根走,一圈,两圈,三圈,我瞧见他那双闪动在围栏后的脚。雷声 过来时,它越走越急。有一刻我居然瞧见那脚拽着电光,让我心悸。我不知道他为 什么非要去消闲?好像不消闲就要不消化。哎呀,没有消闲的休息日该怎么过?没 有消闲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