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秦和小林在窑里成了婚,婚后第三天,老秦就去公社上班了。临走,老秦对 老胡说,村长,泔河村就是我的家。老胡说,把公家的事当自个儿的事干。老秦走 得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老秦人在公社,却也牵挂着泔河村的人,逢年过节回村 里来,总是背一大袋子水果糖,一家十颗水果糖,一家一家地送过去。老秦是有本 事的人,很快就由公社升到了县里,由秘书升到了股长,又升到了副科长,直到升 到了副县长的位子上。仕途上顺风顺水的老秦,家里生活却不如意,小林一直不开 怀。一天夜里,老胡来到县里寻老秦,吃了羊肉泡,就坐着喝茶。老秦比老胡小好 几岁,鬓角却爬了很多醒目的白头发,老胡看得心酸。 看着老秦凄凉的样子,老胡脑袋里像注了铅,沉得抬不起来,他闷声叫了一声 老秦。老秦一直坚持让老胡叫他老秦,他说叫职务生分,叫老秦亲切。老胡随后说, 我对不住你呢。 老秦明白老胡说的啥事,就笑一笑,说喝茶。 老秦越是客气,越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老胡心里越是过意不去,他说,我想 过了,你还是跟小林离了吧,小林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帮不上你的忙。 老秦弹了弹烟灰,没有接老胡的话茬,也没有表态。 老胡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说女人不开怀,一堆烂肉呢。 老秦脸上的笑不见了,凝重得很,他陡然明白了小林在村里过的啥日子了。 老胡说,老秦,咱不亏小林,家里的房子和地都留给小林,有我在村里,谁也 不敢欺负小林。 老秦把烟蒂摁灭,给老胡把床铺好,说,你早点休息。老胡睡了,老秦看了一 会儿文件,就躺在沙发上睡了。第二天,老秦把老胡送到了泔河村,走时,把小林 接走了。小林从此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抱养了一个男孩,起名叫河生,一家人过 得幸福和睦。后来,老秦又当了县长,当了县委书记,工作越来越忙,回泔河村的 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小林和秦河生却是经常回来的,坐着交通车,大包小包,各式 各样的礼品,还是老样子,一家一份。老胡知道小林和秦河生是老秦派回来的,很 是感动,核桃、干枣、柿饼、麻糖……家里的土特产一个劲地朝秦河生的面前堆, 堆得像一座小山。 老秦在城里过城里人的生活,老胡在泔河村过农村人的生活,各自把对方藏在 心里,少有往来。老胡偶尔进城,该吃时吃,该逛时逛,也不去找老秦,他怕影响 了老秦的工作。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却是专门进城找老秦的:新玉米下来了, 先搬半袋子给老秦送去;枣子红了,先摘一包好的给老秦送去;中秋节了,捉两只 老母鸡给老秦送去…… 农村的夜晚总是很漫长,上了年纪的老胡少了磕睡,就和老婆靠在炕上说闲话, 家长里短,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老秦的身上。 老婆说,要不是咱,能有他老秦的今天? 老胡说,关键是老秦有本事,扎实,肯干。 说着说着,老婆就把盘算已久的一件事捧在了老胡面前,她说,老胡,咱给老 秦办了那么大的事,老秦从来没给咱办过一件事。 老胡挖老婆一眼,说,女人家家的。 老婆朝老胡跟前靠了靠,说,咱是不图老秦报答,但是咱有难处了,老秦能把 手放在袖子里不管?你看,三小子高中毕业了,没个正经事,你干脆寻老秦去,让 老秦给安排个工作。三小子的事老胡也琢磨了好长时间,劳心得不成,他也想把这 个难题推给老秦,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胡说,少为难老秦,老秦是全县人的县委书记,不是咱家里的县委书记。三 小子要是有本事,他哪怕把天戳个窟窿呢,他要没本事,就老老实实给我在家里拾 牛粪。 后来,老婆又陆续在老胡耳边说了女婿想当村长的事,说了大孙子想参军的事, 说了盖房买木料的事,都被老胡一一碰了回去。老胡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老 胡知道老秦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打自老秦当了领导,老胡就给自己立了规矩, 不求老秦办一件事,不给老秦添一点麻烦。可是,老胡还是求了老秦,求了两回, 他没有想到,却结结实实地碰了两鼻子灰。 都是为了村上的事。早春的时候,东刘村修了座水塔,管线压进了各家各户, 农民再也不用摇着轱辘从十八丈深的井里打水了。后来,上塬村也修了水塔,紧跟 着,楼家村和田家坡都修了水塔。周围的村里都有了水塔,泔河村人眼红得不行, 一个劲地在老胡的耳边吹风,说,老村长,给咱村里也修个水塔吧。老胡也想修水 塔,再不修水塔,他的一张老脸就没地方搁了。修水塔需要钱,可泔河村没有那么 大的经济实力啊。农村里没有秘密,大家都知道修水塔的钱是从上头要来的,是人 家在上头有“腿”。说起腿,哪个村的“腿”有泔河村的“腿”粗?大家都劝老胡, 说,寻寻老秦嘛,指甲盖大个事,还不是老秦一句话?老胡想想也是这茬理,就去 寻老秦了。老秦苦巴着一张老脸,说,修水塔不是一笔小钱啊。老胡说,是是是, 要是小钱的话,我就不给你张这个嘴了。老秦说,水塔嘛,村村都要修的,迟早的 事,你回去给乡亲们解释一下,让大家再摇几年轱辘把吧。老胡说,方圆村里都有 了,就咱泔河村没有……老秦说,全县179个村庄,有水塔的是66个村,你算 算还有多少村没有,你急着争个啥呢!话说到这份上,老胡再没有争扯,打了几句 哈哈,就回村了。那天的太阳特别明亮,刺得老胡抬不起头,步子迈得沉重。泔河 村人知道老胡打了败仗,却不怨老胡,只是在背后嘀咕老秦的不是,老胡听着了, 立马制止说,给那嘴巴把笼头绾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秦也有他的难处呢。话 是这么说,但老胡心里毕竟不是滋味,尤其是摇着轱辘从井里打水的时候。老秦暗 里发誓,再也不求老秦了,但事不由人,老胡还是硬着头皮又去求了一回老秦。那 是仲秋的事儿。秋季总是多雨,村小学那几间瓦房就成了老胡的心病,十多年的老 房,漏风漏雨,说倒就是眨眼间的事啊。几间房子折腾得老胡每天都在学校外转悠, 生怕弄个错儿出来。老婆了解老胡的心事,挖了一篮子新红芋,委婉地把全村人的 心里话传到了老胡的耳朵里,老婆说,去县城看看老秦吧,让老秦尝尝鲜。接过篮 子,老胡就往县城去了,他心里说,老秦,咋说也是泔河村的水把你养成人的,你 就给泔河村办件事吧,你再不办,你就把你回泔河村的路断了。见着老秦,老胡吓 了一跳,老秦的头发全白了,头顶也秃了,又黑又瘦。老胡在心里说,都说当官好, 我看当官也不轻松呢。和往常一样,老秦对老胡十分热情,让小林多炒了几个菜, 两个人还喝了几杯酒。饭后,老胡还是把维修学校的事向老秦摆在了桌面上,老秦 发火了,他拍着桌子说,老胡,你也是老干部了,你们都伸着手向我要钱,我是造 钱的?你们就不能自己动手想想办法,帮县里解决一点困难? 从县里回来,老胡浇了一场雨,就打摆子了。 老胡病好以后,就维修了学校,说是从老秦手里抠出来的钱。许多年以后,人 们才知道,维修学校的钱是老胡悄悄用自己的寿材和盖房的木料换来的。 打此以后,老胡与老秦绝交了,心头不想,嘴巴上不提,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 老秦这么一个人。 泔河村人知道老秦是老胡心口上的一道疤,从来不在老胡面前说有关老秦的事, 只是在背后骂老秦是白眼狼,是一条喂不熟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