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谭亚东是下午3时乘机帆船到达大同镇的,到了镇上,直了直腰,心里就笑, 这个鸡毛小镇,居然敢叫大同,叫小同嘛还差不多。 谭亚东此行的确是对准名称来的。这一片他根本不熟,作为副导演,他和制片 主任吕鹏去看外景兼选演员,本来两人意见就不大统一,一个要去南边,一边要去 北边,好歹南北统一了,选了个折中地带,谭亚东指着地图上的大同镇说,就去大 同吧。吕鹏讽刺说,是大同的重孙子,后边还有个镇字。谭亚东大包大揽说,跟着 我的感觉走,绝对错不了。结果,一上路就连连出错,他们的车在半路上断了轴, 要拖去大修;吕鹏又患了重感冒,上吐下泻、发烧不止,只好半途回了省城,谭亚 东呢,乐得两袖清风,一个人悠哉游哉到了大同镇,不像去干事,倒像一个赏风景 的游客。在船上,听说大同镇这一带有个特点,到了秋天树也不落叶,那块地是真 正的土肥水旺,的确有片好风景。 谭亚东在镇上转了一转,捕获了一些大致印象: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小镇,现 代化的风潮竟没有改变其本质上的内容,只是街道上有几家录像厅,遮掩着肮脏的 门帘,里面传出港台武打片夸张又造作的打杀声。这座小镇的街道和建筑依然完好 地保存着古典的风韵,时间还没有来得及抹杀掉它们。谭亚东还看出来,这小镇的 古风不是刻意留存的,这就是它的本来,小镇上的时间是一刻扣一刻的,下一刻依 据上一刻而存在,上一刻将所有的文化遗传一丝不苟传给下一刻,毫不含糊,错不 了的。就凭观察到的这点,谭亚东已经觉得不虚此行。在小镇石板街上踱了一圈, 谭亚东更心生感慨:真亏了小镇上这些百姓人家,他们是文化化石的保存者,凝固 不动的时间,是他们付出漫长的代价换来的,民风民俗像琥珀一样,把小镇的居民 以及他们的生活包藏在核心里,这块“琥珀”的价值无法估量。 谭亚东拿着相机对着小镇拍个不停,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才想到,该 给自己找个下脚之地了。不过一旦现实起来,谭亚东才发现情况不妙,小镇上看不 到旅馆所在,一打问,才得知正经的旅馆在3里地之外,那里是旅游风景区,完全 是另一种格局。谭亚东去风景区干什么?他就想住在这块古典的“琥珀”里。于是 背着旅行袋往小饭馆走,他的想法不错,吃的与睡的总不会扯得太远吧。 谭亚东走进“猫猫”小食店时天已经擦黑,店里本来就没什么生意,这时正准 备捅炉子熄火,那间不到20平方米的店堂里乌烟瘴气,水汽和煤灰腾起老高,你 都不知道里面有几个人在活动。谭亚东在烟雾中嚷,老板老板,别忙熄火,生意来 了!灰尘里跳出个灰白的人来,盯着他看。谭亚东笑,看什么呀?不认识生意了? 对方不吱声,谭亚东才发现,顶着一身灰尘的人是个年轻的女人。 进了小店里,那女人用一块搌布掸尽了一张桌凳,谭亚东坐下来了。抽了一支 烟,待尘埃落定,小店的真相才显现出来:这实在是一个简陋的地方,一个灶台, 屋里摆了三张方桌,几条独木凳,最昂贵的是墙角落里摆了只小冰箱,几只颜色鲜 艳的塑料筷筒挂在墙上,里面插满了新竹筷。墙是板壁,古老的木头年轮裸露,像 老人饱经风霜的起皱的皮肤。小店里看来只有母女二人,母女俩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不是长相,长相她们的相似处不多,关键是举止与神态,骨肉相连的人连咳嗽和打 喷嚏的声音都相似,这种神似才是最根本的相同。 谭亚东进屋的时候,母女俩正在吵架,她们的争执刻画在脸上,嘴里还在不停 地咕哝。她们把本地话说得太快,谭亚东听不十分明白,大概知道两人争执的焦点 是一只骡子(或者驼子),妈劝女儿要,而女儿正在说不。 母亲十分刻薄地数落女儿,你挑拣人家,人家不挑拣你?拿镜子多照几回,你 以为你做得成皇后啊。女儿还嘴十分利落,我做猫后、狗后,就不做驼子后。母亲 说,我晓得你图好看,好看不好吃。女儿说,驼子好吃,你去吃。母亲说,赵秀娟, 你要气死我呀?赵秀娟不答话,把一口铝锅摔得啪啪响。因为要给谭亚东炒菜烧汤, 母女俩停止了战火,女儿把白菜洗净,母亲把油倒进锅里,屋里立即弥漫起热辣辣 的油烟味。 谭亚东饿得狠了点,饭菜一上桌,他就埋头开吃。赵秀娟过来问了声,要不要 泡菜?谭亚东抬头看了一眼,近距离打量,他才发现这个赵秀娟枉有一个秀气的名 字了,她大概20出头吧,衣着打扮粗陋得不像个姑娘——穿一件男式中山装,老 蓝布上尽是油渍和污秽的斑斑点点;头发也不加修饰地散着,鼻头上和下巴沾了不 少锅烟,看上去非常滑稽。谭亚东要她拿了泡菜和一些蒜瓣来。她拿来了,眼神却 不碰人,离得远远的。 谭亚东吃完饭,出了一脖子的汗。母女二人吵完了,已经偃旗息鼓,两个人在 门口的街沿上合力拧一床洗好的被罩。母亲力气小些,被扭得歪着身子,眼看要跌 倒。谭亚东过去,挽上袖子说,我来试试吧。他和赵秀娟配合得很好,几床被罩很 快拧干了。晾在门口一条长绳子上。谭亚东问,洗这么多被套干什么?赵秀娟说, 我们这里住人哩,哦,你住不住?要住好给你理铺,谭亚东说,住,我住! 谭亚东住在屋后面的一个小阁楼上,楼是高脚木楼,用几根支柱支在一块巨石 上,下面便是湍急的河水,晚上,人便是睡在水声上,有重返自然的感觉。第一晚, 谭亚东反倒适应不过来,在床上假寝了一小会,睡不着,下楼来,想去小镇上走走。 夜晚的小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静谧,人们的某些活动理所当然地延伸到晚上, 有些在光天白日之下难以进行的事情,必须要到夜色中才展开,这一点,古朴的小 镇也不例外。谭亚东在一盏挂在树枝上的电灯底下,看了一会儿两个中年汉子弈棋, 两个人下得太慢,棋局不紧张,周围观棋的似乎也不在乎时间,谭亚东却失了耐心, 想:这算下棋吗?杀时间罢了。走到一棵灯火通明的大槐树下,发现这是一个微型 夜市,小摊没有几个,卖的杂物却什么都有——从新潮的T 恤衫到古老的厚胶底解 放鞋,还有城里搜罗来的二手旧电器和笋干山芋之类的土特产……在街角的一块空 地上,摆着几个小吃摊,卖的是米粉面条烤馒头一类的夜宵小吃。谭亚东发现赵秀 娟母女也在,她们支着一块旧门板,卖一种半透明的淀粉糊糊,吃的人还不少。谭 亚东也上去要了一碗。赵秀娟见是他,一笑,说,睡不着了?谭亚东也笑笑说,出 来走走,晚上挺热闹啊。 赵秀娟忙着干活,顾不上同他说话。几个小年轻人嘻嘻笑着,埋怨糊糊里的糖 少了。赵秀娟一人给加了一勺,那些人又起哄般地嚷,还说不甜,赵秀娟把勺子啪 地一摔,骂:去你妈的,吃不吃?不吃老娘倒了喂狗!赵秀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那几个人的鼻子,凶得像一头发怒的母狮。谭亚东暗暗吃惊,这姑娘怎么突然变成 这样? 那几位还真被唬住了,不过等他们吃完了,离开小吃摊才几尺,便一齐乱嚷: 赵癞子,寡母子,半夜起床找绳子,摸到几根硬棒子……赵秀娟嗷地叫了一声,从 灶口中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柴,使劲朝他们掷了过去。那几个人在一串烟火中落荒 而逃。赵秀娟破口大骂:几个小狗日的,骚疯了,怎么不去摸你们老娘!谭亚东不 仅是吃惊,都吓傻了,这小姑娘,野成这样? 谭亚东逛完小镇夜市回来,确实是乏了,洗了洗脚,倒头便睡。半夜被水声吵 醒过来,他去楼下小解,听见了一间屋子里有人在啼哭,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凄凄 切切,伤心伤得不浅。谭亚东停留了一会,想弄清是谁在深夜里那么哭泣?后来他 分辨出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在哭,一个声音尖利,另一个则有些发哑。 第二天早起,谭亚东看见房东母女俩眼睛都有些红肿,心便明白了。吃早餐时 他别着脸,不去看她们。早餐是一碗清汤面,味道却非常好。他注意到,赵秀娟过 来收碗时还跟昨天一样的打扮,眼神散乱又破碎。谭亚东忽然明白了:这寡母女, 生活得并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