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夫妻住在歇场岭。 他俩去公社,或是走亲戚,必定是要从我住房的屋檐下路过的。夫妻俩穿着都 很姿势,脚下都是黑皮鞋,女的皮鞋上还有金属绊扣的,走起路来,一闪一闪的, 像是贴着两枚银钱。男的中山装,是蓝色卡其布做的,女的披领衣,衣服上面有排 有机玻璃的大扣子,是为列宁装。两人的身体也很结实,男的高大,像个北方胯子, 走起路来,身体一摆一摆的,很是威风的。女的脸色白里透红,有一种清秀,细细 看了,甚至还有一点点妩媚。她留着短发,几丝刘海飘逸在额头上。 男的大约三十多岁罢,女的二十五六。 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农民。 屋檐下的那个走廊,其实就是一条路,来往的人都要经过这里。这样的情形, 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我的房东是队长,他在砌屋时,就早已盘算好了的,将一块长 长的又厚又宽的木板,嵌入走廊的木柱里,以便用来给大家歇歇气。于是,那些走 路的,或是挑箩排担的,累了,疲了,就坐下来透一口气,躲一阵灼人的阳光,或 是擦擦脸上身上的老汗,客气地向主人讨口水喝,或是抽一袋老旱烟,然后又起身 开路。 我有时就闲坐在屋檐下宽大的木板上,靠着木柱子,与村里人说笑,打发一些 无聊的时光。而且,这里是人们的必经之路,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男女老少都 有。表情也有多种多样的,有一脸愁苦的,有心满意足的,也有沉默不语的,也有 叽叽喳喳的。总而言之,这条过道,可以自然而然地让我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不 至于枯燥和无味。 一天,这对夫妻就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阳光仔细地打在他们的脸上,有星星 汗珠闪烁。好像早已知道我是知青似的,夫妻就朝我微笑,那笑容里面有一种理解 和善意,并不像一般的农民那样对知青是很漠然的。我想,这肯定是取决于他们有 文化,所以,就应该归结于文化与文化之间的一种默契罢。尤其是那女的,看见我 时,那眼光非常的特别,黑亮的眼睛飞快地扫了过来,然后,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那是一种非常老练的目光。那目光扫得我的脸上一热,心里面竟然微微颤动起来。 当然,这个微妙的眼神,别人都没有发觉,甚至包括走在她身边的那个男的。 他们在走廊上一晃而过,没有停留,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问队里人, 这对夫妻是做什么的? 有人就告诉我说,男的姓谢,是大队长,女的姓郭,是大队妇女主任。 哦,难怪呀。 不过,我也见过我们的大队长和妇女主任,却怎么也没有他们的这种姿势和穿 着,一脸愁苦,皱巴巴的衣服,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汗臭气,或是猪潲气味,与 普通农民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我就把这些想法说了出来,队里人听了就发笑,然后告诉我,那当然是 比不得的嘛,因为他们没有负担。 怎么没有呢? 没有崽女啊。 怎么没有崽女呢? 于是,就嘎嘎嘎地笑了起来,说,你老姜真是个蠢宝哎,这还不晓得啊?是生 不出嘛。 到底是哪个的问题呢?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 不晓得。从未听说过是谁的问题,反正这么多年了,夫妻不见吵闹,也不见离 婚,两人的关系一直很不错的,简直像兄妹。喂,你难道没注意到他们有夫妻像么? 仔细想想,也是有的。不过,像夫妻都这么开通的人,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大 凡一方有问题的,另一方就会提出离婚,这样的事情,我见过许多。 我于是不再替古人担忧了,我很希望他们永远是这样的恩爱下去,这起码也是 那些没有生育的夫妻的一个榜样。为此,我对他们肃然起敬,因为他们这样做,是 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夫妻需要共同抵御那些冷嘲热讽,那些世俗之见。 所以,我倒是盼望这对夫妻天天从这里路过。 但是,毫不隐晦地说,我更希望能够看见那个女的,这是因为,那个女的每次 从这里路过时,总是要用那种特别的眼神看我,虽然迅速而短暂,却充满着盈盈的 温暖。而那种温暖,则是我这般年纪的后生所特别需要的,它能够让我的内心产生 一种微微的颤栗和感动。所以,我也觉得很开心,这至少说明,她对我是有好感的, 内心里面喜欢我,不然,她就不会用那种极其隐蔽的目光看我了,而且,居然连她 那个男的也不知道。这不是因为她那个男的粗心,而是她太厉害了,这一切做得太 隐蔽了。每当看到他们慢慢地走来,我很希望他们坐下来,歇一歇,聊聊天,我甚 至可以给他们端来茶水,让他们湿润干渴的喉咙。这样一来,我与那个女的接触的 机会就会更多了,虽说那男的也坐在一边,但是,我并不会害怕的,因为我好像早 已跟她达成了一种默契,我们不会当着她那个男的说什么出格的话,或者说根本就 不说话,我们只会有更多的目光上的交流,而那就是心灵在交流。有什么语言比心 灵上的交流更可贵呢?可是,非常让我感到失望的是,那个男的经过我的面前时, 从来也没说过要在这里歇一歇,径直就从我的脚边走了过去,女的当然也不好说什 么了。但是,她总是要飞快地返回头来,朝我投来一瞥,那长长的目光里面,透露 出无限的遗憾,它们在空中呈直线形状,虽然,那个女的已经转过头去了,往前面 走路了,可是,那些遗憾却仍然飘浮在空中,像两条长长的细线,清亮地久久也不 消失。 夫妻一般都是并排走的,当然,有时候也是一前一后——而且,绝大多数是这 样地走着——这是因为小路过于狭窄了,不可能给他们并排行走的余地。不过,有 一回,我却还看见了这对夫妻居然手拉着手走,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个男的不时脑 壳朝天,打着痛快的哈哈,那声音很是响亮,与阳光清脆地碰撞在一起,竟然发出 脆脆的响声。那个女的呢,则不时地抬头看男的一眼,脸上充满了一种盈盈的爱恋。 他们这样痛快淋漓的表情,至少在我看来,是很不多的。他们的这种高兴,甚至有 一种夸张。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事情感到这般高兴,几乎是得意忘形了。我以为,夫妻 之间的这种表情的流露,应该是放在家里的,在路上能够有这样张扬的表情,肯定 对于他们来说,是有相当的喜事了。我于是便猜测,是不是她的肚子已经下了种了? 或者说,已经查出了一方的毛病了,而这个毛病,又已经让医生妙手回春了呢?或 者说,某一方还在遵照医嘱吃药,吃完一段时间的药之后,希望就会出现了?好了, 不论是哪种情况,他们应当说是高兴的,他们也许在不久之后,就有崽女呱呱坠地 了。这应该是替他们感到庆幸的。 不过,这些暂且不管罢。 但是,他们拉手的举动的确让我大为惊讶,当时,连城里的夫妻都不敢拉手, 因为害怕呀,因为那是资产阶级的一套呀。可是,他们却一点也不回避,好像是生 活在真空里。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虽然在那样严酷的毫无浪漫气息的时局之下, 在乡村,居然还有一点点可怜而自由的空间。因为谁也没有鄙视他们,没有对他们 的举动表示反感,更没有以革命的名义,对他们进行批斗。夫妻一路上就这样拉着 手,即使从我的屋檐下走过,两人的手也没有放开,简直是旁若无人。只不过,那 女的眼睛照例从男的侧边偷偷地扫向我,这让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愉快,同时,也 让我产生了一种妒忌。对,是妒忌。我如果能够与这个女的走在一起,并且也拉着 手,心里该是多么的惬意。 在秋天,我最喜欢看那女的穿红色的毛线衣,在阳光的背景下,简直像一朵盛 开的玫瑰,忽闪忽闪地由远及近地朝我走来。我的眼睛就会为之一亮。男的眼睛望 着前方,当然不会觉察到我那极为隐蔽的表情。我觉得,我与那女的之间,已经有 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而这种默契,虽说仅仅止于一个瞬间的眼神,但是,似乎 两者之间一切都有了某种沟通。正因为如此,那个女的似乎发觉我最喜欢看她穿红 色的毛线衣,所以,只要在天气允许的情况之下,她都是把罩衣挽在手上,让红色 的毛线衣袒露着,红彤彤毛茸茸地从我眼前飘过。是的,的确是飘过,因为那个男 的紧紧地跟在身边,所以,她在走廊上的步伐不敢有一丝迟疑,她明白,哪怕只有 一丝迟疑,就很可能引起那个男人的怀疑和敏感。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想慢下来的, 慢慢地从我眼前走过,可是,她却像一个挂在男的腰上的酒葫芦,不可能伸到我的 嘴里来,只有晃荡的那点可怜的自由,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