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每回看着这对夫妻渐渐远去,我有许多次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去 歇场岭玩,歇场岭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兴许就会碰见那个女的,兴许我俩之间 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会因此非常的激动和兴奋,我们会毫无保留地把心里的话都说 出来。我想,如果是这样,那该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场面啊,那将会一辈子深刻 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可是,我还是犹豫了,我有一种担忧,担心我这反常的举动 会引起那个男人的怀疑,他如果经常看见我和那个女的站在一起说话,他能不警惕 吗?这个知青很少来歇场岭的,为什么现在经常来呢?而且总是和他女人在一起说 话呢?于是,我退缩了,理智地阻止了自己进一步的行动,我能够预感得到,如果 我经常去歇场岭与那个女的见面,后果将不堪设想。是的,歇场岭不远,虽然离我 这里仅仅只有四里路,沿着那一条小路,穿过那些稻田和菜地,只要走上20分钟, 就可以到那个地方,可是,我却觉得远在天涯。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勇气把那短短的 四里路走完。 的确没有。 所以,我只好非常希望那个女的能够单独从这里路过,或者说,那个男的有什 么事情被拖住了,而她又要去公社开会或是去走亲戚,那我们之间肯定都没有了什 么顾忌,我相信,她走到走廊上时,肯定会在这长长的木板上坐一坐的,然后,与 我开开心心地说说话。我会端来清凉的茶水给她喝,我也会拿来毛巾给她擦汗,她 肯定不会嫌弃我的毛巾邋遢,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会叫我拿肥皂来,然后把我的毛 巾搓洗干净,然后,再把它整齐地挂起来。我还相信,只要我提出来,她也会跟着 去我的住房看看,我的住房就在楼上。我要让她参观一下一个知青凄凉而简陋的空 间,同时,让她的温暖和气息充满着我的屋子,毫无疑问地保存下来,以便让我可 以在孤单的深夜,浓烈地感觉和细细地咀嚼。 可是,很遗憾的是,我从来也没见她单独从这里路过。她好像没有单独出门的 习惯,或是,那个男的不准她单独外出。所以,我后来甚至有点恨这个女的,她为 什么不一个人走过我这里呢?她难道一点单独出行的权利都没有吗?她身为大队的 妇女主任,难道说去公社开会,也要那个男的陪同吗?她是因为胆小还是因为别的 原因呢?为此,我感到很是困惑。当然,我更恨那个男的,你凭什么紧紧地跟着她 呢?把她像一个烟袋子或是酒葫芦似的挂在自己的腰上呢?这未免太自私了,也太 小气了,简直不像一个男子汉,简直像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孩,一步不离地叫喊着要 奶吃。但是,既然那个女的没有能力或办法改变这个既定的局面,而我,就更加无 可奈何了。 那年春节我回家了,但我还在想着那个女的,我想他们夫妻应该也是很热闹的, 虽说没有崽女,但前来给他们拜年的人肯定很多,因为他们都是有权势的人,不至 于被人冷落。 过完年之后,我回到村里,就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那对夫妻出了大事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别人说,那个女的把那个男的杀死了。我问为什么?别人说,这 事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因为男的不能够下种,女的曾经无数次要求离婚,可是,这 么多年来,男的却一直不答应。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酒,女的趁着男的 喝醉了,便一刀子结束了那男人的生命,刀子是从脖子上砍下去的,那一刀砍得极 其凶狠,脑壳当即被砍下来了,男人连一句叫喊声都没来得及,鲜血流了一地,女 的也不收拾,更没有逃走的意思,她就呆呆地坐在屋子里烤火,也没有哭泣,好像 她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似乎是独自在守岁。她极其的冷静,冷静得让人感到可怕。 就这样,一直呆到第二天,有人来拜年了,敲着门,这时,那个女的居然就把门打 开了。 村里人说,当时你是不在呀,公安把女的抓走的那天,一行人马也是从这屋檐 下走过去的,她被铐着双手的,可是,她好像并不害怕,甚至十分的坦荡,眼睛还 在东张西望的,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但是,似乎是一直没有找到,眼里于是有了深 深的失望。 我听罢,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这真是我没有想到的,从表面上看起来,是 那么好的一对夫妻,最后,竟然落了个这样悲惨的结局。真是手起刀落,咔嚓一声, 一颗人头便落了地。但是,我也明白,那个女的在抓走的那天,从我这里路过时, 其实,她是最想看我一眼的,可惜我却不在。那么,她在枪响的那一刻,面对着那 一片萋萋荒草,面对着寒冷的天空,她究竟会想一些什么呢?她会为自己的凶狠的 举动感到后悔吗?她会为自己短暂的生命哭泣吗?她会想起那个经常坐在长长木板 上的孤单而健壮的知青吗? 事情虽然过去了许久,可是,我一旦坐在屋檐下那长长的木板上时,就仿佛看 见了这对夫妻远远地朝我走来,快乐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甚至还听到了女的隔老远 就响起的咯咯咯的笑声,当然,还有女的扫我的那特别的一眼,黑亮而大胆,迅速 而又短暂,却是十分的温暖。 几乎是,她每回看我时的眼神,都让我即时地承接到了,可是,在她生命的最 后时刻,那寻找我的目光,却没有让我即时地承接到。 其实,这对夫妻,多年来一直从我住房的屋檐下走过,可是,我们却从来也没 有说过话,尤其是与那个女的没有说过话,一句话也没有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