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次一群朋友的聚会,辛眉看着介挥动着手臂,笑得哈哈的,辛眉就淡淡 地笑了笑。她从介的神态上看出了他小男孩时的影子,那种虎头虎脑。而这一年, 介已经45岁了。辛眉知道,从一个45岁的男人身上,看出他小男孩时的神态的 女人的目光,就是对他有些喜欢了。 聚会有点艺术沙龙的意思,介是画画的,辛眉则是从青州刚到上海,想在演艺 圈里找点小角色,还有一些编剧和作曲的。辛眉和介都是头一次参加这种聚会。辛 眉其实一直在有意识地想跟那几个编剧和制片人熟络些,好寻找点缝隙尽力地往那 个圈子里钻,然而有的人和人之间,就像天生隔着一层膜,永远也无法走近的,大 概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话吧。 那天,介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衣,窗外的阳光很明亮,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异样的 颤动,这原本是个很正常的上午不是吗? 介有些高,又有些发福了,有着粗犷的男人气。他整个人像一根硬硬的树桩, 只要走近他的身边,她整个的人就化软。会有那么一刻么?她光裸的白皙、纤弱的 身体,像一条蛇似的缠住他。两个人之间有着敏感的性吸引,像两根火柴,不能划, 恐怕一划就着的。辛眉和介离得很近,他硬朗的棱角,令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想伸出 手去抚摸一下的冲动。他回过头去取咖啡壶,宽阔厚实的后背让辛眉的心中那么异 样地一动。辛眉想着,如果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会怎样?恐怕她会克制不住 自己,甚至单那想象,也是一根不能划的火柴。一对陌生的男女见了,原不需要太 多,第一眼望过去,彼此间能否产生故事就成定局了。 在闲聊中,辛眉不知自己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一直在无意地、不时地对抗他, 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比如他说现在社会道德的沦丧,她偏说一切都很正常,很人 性,所有的真实都裸露出来了。他推崇艺术的唯美,她就说那是一种失真的艺术。 介新奇地笑看着她的闹事,眼睛里溢出无声的话语来:“我用武力制住你,你 就会老实、服气了么?” 辛眉偏偏将这句无声的话读懂了。他忽然过来,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她的 脸扳过来,用他的唇堵住她的,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老实而安静下来,绯 红着脸,头抵在他的胸上,直抵得他满胸膛的温馨。 辛眉摇了摇头,把这些想象的情节像树叶一样摇落。她低下头喝一杯咖啡,把 自己的表情掩藏起来。她对自己惊异着,为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竟产生这样的联 想,她不知什么时候起,看男人的目光也不那么纯粹了。这就是阅历不堪的给予吗? 别人都到大厅里跳舞去了。但他们俩留在小间里继续喝咖啡。 他有些急迫地向她表白他和其他女人交往得少。意思是说我未曾和其他女人这 么快就这么熟了,只有你。 “看,在我面前装纯洁了吧?”辛眉笑着看他。 其实,他大可不必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老实,男人的老实算什么魅力? 辛眉有些心慌地看着他矫捷高大的身体。从真心里不愿意他做一只被囚的豹子。 一个男人,有着这么好的身体,实在不必太过收敛,生命应是一段激情的燃烧。辛 眉原不是激烈的道德维护者,有的是对生命本身的疼惜和怜悯。生命放纵也罢,收 敛也罢,原只有那么一段啊。至于他放纵的施体是谁,大可是与她无关的。 人与人之间,靠一点接触凭直觉就能大体判断出一个人,纯净的,老奸巨猾的, 浮躁的。介呢?因为岁月,也积淀了些东西,但整个人还是清爽的,没多少杂质。 介说起他和其他女人的交往细节,有些心潮起浮的,胳膊支在桌子上,不时地 扳动着自己的手指。一个45岁男人的心潮起浮,总是让人感动的。在感情上,是 没有年龄可分的。 辛眉也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脸颊,认真听着那些细节,以真实的人性,看一个 人柔软的情感故事,想判断出谁对谁错,一份关系最终终结在哪里。她愿意他被好 的女人喜欢、爱过,心疼着。一个事业上那么辛苦的男人,长得也好,人品也纯正, 她愿意他被年龄相当的妻子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着,又被年轻的情人爱慕、撒娇着, 彼此互不干涉,互不伤害着,那是对男人的滋养。这时的辛眉是站在一个远处,心 怀柔软地看着他,像是他的妹妹或姐姐,他的红粉知己。 即便是不爱了,她也希望他对每一个交往过的女人深怀着尊重。在这种时候, 辛眉和那几个女人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她们是一条战线上的,和整个的男性群体对 恃着。 他给她说,哪个女人给他的什么感觉,说“我只有跟你才说这些话。”窗外有 草的清香飘过来,这一刻空气里充满真诚和推心置腹。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点起了 一支烟。 那么,她是被抬举了?一股酸意忽然就泛上来了。 他凭什么这么推心置腹?认为她就没有一点感觉和醋意?辛眉忽然就生起气来 了,那已经过去了的,情感,女人,是褪了色的,死去的,没有力量的。而现今发 生着的,是活的,生长着的,根须横生,枝丫蛮长着。别认为他有其他女人环绕着, 她便去争,去抢,便尤其觉得他的珍贵,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她宁肯不要他,也不 会跟什么可恨的女人去分享他。知道有别的女人沾他的边,她尤其要远远地躲着, 绕开他,仅仅为了自己的自尊。彼此都不是能忍受的人,有着尖利的自尊。那些讨 厌的女人,跟他说话时满脸绯红着,发出嗲声嗲气的娇笑,而他,也会有感觉,也 会有悸动,像他在自己跟前一样。在升起这种想象的时候,辛眉的心口咝咝拉拉地 疼,满心里充满了愤恨和妒嫉,觉得自己深深地受伤了。 他和那些女人们。 他们在一起谈论绘画的技巧,艺术的前景,画的市场情况。他们是一个圈子里 的,有那么多共同语言,相似的经历和体验。想到这些时,辛眉徒加心灰,觉得自 己像别人指缝里漏掉的一粒沙子。她原没有力气和那些女人们争,也不想。那么, 她就远远地躲着,无声无息地趴在角落里好了,她原就在生活的外面,在热闹和时 尚的外面,然而她追求的,却是风光、眩目的东西。辛眉也知道,在这个交往开敞 的年代里,每个人都和异性有着众多的可能性,这么敏感、自尊,最后只剩得自己 一无所有。然而妥协和不讲究,是多么的委屈。 后来辛眉不止一次想过,介对她,是好感、喜欢,还是怜悯、同情、善待?好 感大概是有一点的,否则就没有一切。除了他对她那点单薄的好感,她在他那里, 没有丝毫的力量,天晓得那点好感有多么单薄,经不得几阵风吹,那么三下两下地, 就被吹没了。不管怎样,他对她是俯瞰的。 聚会散的时候,介送辛眉出来,陪着她走了一程又一程,在人来人往的风里, 还有喧嚣的车流和噪声。两个彼此有好感的人,一个男人和女人,感觉不到其它的 存在,像两棵青葱的玉米,在城市的街上走着,感觉着来自对方身上的清新,彼此 的身上,似生出阵阵的风,互相吹着。在一个路口分手的时候,她先把手伸出去。 彼此相看的眼神里,有一股浓浓的依恋。 她看着他的背影,一个45岁的男人,是怎样从一个小男孩一步步长成的。那 些她看不见的岁月里,他背着书包,留着小平头,穿着白球鞋,从一间教室跑向另 一间,从一所校园奔向另一所校园,是勤奋、上进的,惹女人疼。 事后,辛眉一次次地想起那个上午的街道,穿过他们身边的不知名的人流,照 在他们身上的阳光,还有头顶的蓝天,它们是见证,体味过他们之间的美好、纯净, 那真挚的感觉盈满全街。 她尤其清晰地记得,那天街边的樱花已爆出了满树的芽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