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然后就是介的一次远行写生。 她想象着,在那异地的旷野上,介背着画夹,穿着格子衬衣,风尘仆仆地在旷 野上东奔西走的样子,孤零零的一个人,风吹起他的头发,渴了,到井口边趴在人 家的木桶上咕咚咕咚地喝一阵水,夜里睡在草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辛眉将自己 脸上的笑意又一次像树叶般摇掉。不知怎的,一想到这个人,她就想笑。 那些时刻如果他打手机来,该是多么浪漫的,然而没有电话打来,而听见对方 的声音,却又是意外的、惊喜的。谁都不愿意落个招惹对方的借口,然而被招惹的 时候,却又是欣喜异常的。现代社会里的男女啊,两个太过自尊的人,交往起来大 大地累了。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只他们俩了,在介的家里。 介说着一些笑话,他原是爽朗的。辛眉时不时地把头埋进自己的臂腕里去,娇 羞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娇羞的女人,就是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喜欢和娇宠自己的。一 个使女人在他跟前放松的男人,终究是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人们就是不能理解 它?!”他手里夹着一支烟,情绪激动地指着那些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辛眉坐在小凳上,神思游离地看着他,那其实不重要的,真的不那么重要,虽 然她也不太能欣赏得了那些画。一个男人,有着这么性感的身体,又是个好人,那 么勤勉,至于他的事业是否更进一层,那其实并不真的很重要的。人就是这样的, 不懂得自己真正的魅力在哪里,不懂得自己的好,白白地浪费了。 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得越来越多。他在低低地诉说,他的成就、志向,然而那跟 她离得很远,跟她有什么关系?对于介,辛眉一直是散淡的。即便他是美好的,然 而那也是他自己的。不是吗?这是一个好男人,勤奋、上进,与人为善,然而跟她 有多大的关系?她的一点微薄的力气,除了爱自己,没有更多的了。她满心里充满 的,都是对自我的怜悯。 辛眉看着他的家,简陋、清寒。他原不是演艺圈里的,不能给她的事业什么帮 助,这让她多么遗憾!偏偏又不富裕,无法做她经济上的保障和后盾,且不活络, 没多少交际圈子。他对绘画艺术执拗的观点,使他不随俗,同时也就不被这个俗世 所接受。这样的一个男人具体又能给她带来什么?他为什么要带她来他的家,看见 他的落魄和窘境?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让她看见他们之间关系的底细? 她生活的无力,使她已没有力气仅仅因为欣赏和爱慕而和一个男人有瓜葛了, 她过了那个年龄了。三年前,她认为那种纯粹体现了她的美好,而今,她认为那是 低贱。她希望情感是有回报的,认为这体现了女人的尊严和价值。或者,女人的骨 子里都有妓女倾向的么?辛眉也不知自己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势 利、市侩,掂量男人的分量。 她的感情和时间经不得浪费。游戏情感?她就不信谁能游戏得了情感?比如一 个男人,你经常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风中的背影,他沧桑的鬓角,能不产生感情? 俗话说一块石头都能焐热了,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异性,恰恰又是美好的。所以她 得节制,自己伸缩自己。她最知道自己,感情太丰富,整个人是一裹浓浓的汁水, 被一层薄薄的壳裹着,经不得碰,一碰就哗哗的。她的很多大事都被感情给毁了, 她恨感情这种东西,然而感情就像她生命里长出来的草,一茬又一茬的。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轻声说:“其实,你不着妆时的样子就很好看。” “是吗?”辛眉说。心底兀地升起一阵苍凉感,她已去洗手间匆忙地补了两次 妆,好像已成了一种习惯,将自己精心打扮着,走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说到底, 她一直想,认识一个男人就是在自己面前推开了一扇生活的窗子,会裹挟来种种的 机会、运气、好处。 “哦?哦。”他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警觉地审视着她。这探究本身已经伤害 了她。那种感觉又来了,走到一个男人跟前,就像被放进男人手心里的一根草芥, 由着他翻来捡去。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男人是例外的? 辛眉淡淡地苦笑着,他警觉她干什么?她能怎么着他?她是个没有丝毫杀伤力 的人,即便被男人坑了,骗了,也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辛眉是个没一丝城府的 人,东一句,西一句的,把脑子中盘旋着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全说出来,而他,搜罗 着这些分析判断着她。 他分析着她,大概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女人是得小心交往的。他在顾虑,和 她的来往是否是安全的,保险的? 辛眉怀着善意淡淡地苦笑着:我岂又是想和你有着深入的交往的?既然你对我 没什么实际的、足够分量的意义。一个男人对女人,如果没有世俗意义上的给予价 值,那关系是不可能长久的。她对于他是真诚的,没有藏也没有掖,把一个斑驳的 自己,陈在他面前。美也罢,丑也罢,横竖是这样的。她挥动着手,恣意地说这说 那,因为在一个新认识的人面前,没有丝毫的负荷。比如女人骨子里的一些东西。 “或者,你回去吧。”他说。让她走,像掸掉身上的灰尘。那一刻他反感她。 他生气而有点隐隐的感伤。她破坏了他心中的审美。她干嘛要这样?她为什么是这 样的?他在想。他隐隐约约地有好感的女人,灵魂里有着不清洁的东西。正与斜、 美与丑,同时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身上,每个人都在自我调整,自我校正,他为什么 就不能正视这一点?她想对他说,我有过错,可都改了,你自己不也犯过错吗?她 横竖就是不相信,有不犯错的人。 即便是女人,也会被男人反感的。那一刻,辛眉心酸地想。她穿着紧绷在身上 的牛仔裤,紧身的短小上衣,长发披肩着,是街上新潮女性的打扮,又是满脑子的 新思想,使他狐疑而好奇地看着她。她给他的意念里,有些轻浮,其实原不是那么 回事。他靠她说出来的那些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来拼凑她,她整个一个活生生的人站 在他面前,她纯善的眼神,柔弱的表情,即便是装什么,恐怕也是装不出来的。 他们谈起一部正在上演着的电视连续剧,说起里面的几个女性人物形象,他竟 喜欢里面那个传统端庄的中年女人。她总认为,男人喜欢坏女人,那是女人的风情, 因而从外在上人为地将自己往那方面扭曲,然而,男人还是喜欢传统、收敛、沉静 的女性。她对男人惊异着。人对异性的认识是没有穷尽的。这样的男人终究还是让 人欣慰的。传统的女人她不需要伪装,她原本就是那样的。她又恢复了自己原来的 样子。 她希望他将她看得透透的,那么小的一洼水,几片树叶飘着,一点点旋涡,一 点点浊,然而没有害人的东西。她的本质是质朴和善良的,然而即便是这样,也是 势利和市侩的。世事在教训人呵!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真实的?人上人的感觉。 辛眉生于1970年,拖着70年代的尾巴,像一只蜻蜓的尾巴上拴着绳,思 想里有着古典、道德、审美,然而对70年代的东西,也觉得是合理的,正常的。 传统的东西在她身上没有太沉的负荷,迎面扑来的新时代的思想也没有那么轻盈。 那天,辛眉认识了一个24岁的女人小桃,她的丈夫在外地,小桃直言不讳地笑谈 说平时太孤寂了,想再找个男人,出去玩时好有男人出钱。小桃长得喜眉喜眼,文 文气气的,一副良家女子的样子。辛眉当时善意地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新时代的 女人么?这个年龄的女人的率真啊,像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也绝不会真的 因这么点原因就和一个男人出去,而50年代出生的女人,遇见这种话则会像烫手 的山芋,白天见了鬼的。 年代是无法回避的,出生于某个年代里的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布,嘀嘀嗒嗒 地往下滴达着时代的汁水。辛眉是站在一个坎上,两种思想撕扯着,冲撞着,斗争 着。而介是个45岁的男人,一个道德的,有些高尚的人。辛眉淡淡地笑笑,道德 和高尚,多么美好的字眼,他具有的只是以这样的审视他人的目光。是的,一双审 美的目光。 然而对她,这样的目光除了累和负荷,还有什么意义?折断了的好,遮住的好。 这样的目光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只是在一个混浊的空气里长大的生命,皱折里怎么 可能没有沙子?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遍地的人性的真实呢? 辛眉为人处世靠的是讲究,人有些讲究也就行了。说到底,这个年代的道德还 有多大的力量?一个31岁的女人,已经没有几年的姿容可用了。31岁,前不着 村,后不着店,年长些的女人大概对自己死了心,而二十多岁的,什么都来得及开 始,什么都来得及拥有。说句不堪的话,那真的像一只猫,在一个男人的四周嗅一 嗅,如果发现不了利益,便扭头走开了。 他讲究美,纯情,那是她生命里失去了的东西。她遭遇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异 乡的土地上长大的男人,几十年里谁也未遇见谁,然而,她看见的是先前的自己, 她有一种惊异的感觉,那个先前的她自己,装在一个男人的躯壳里,审视起她来了。 一个31岁的女人,看一个45岁的男人,倒像是一个沧桑的老妇,看一个血气方 刚,充满理想色彩的青年。 辛眉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的,不过像她这样品性纯良的女人都这样俗气了, 她想别的女人是好不到哪儿去的,只是比她更懂得掩盖,比她老到。她一直觉得自 己是个品性纯良的人,只不过有些无助和艰难。 辛眉一直在让自己的内心很闹,好尽力忘记过去的创痛。 那是一个幼年时期的好友,怀了身孕被男友抛弃,又丢了工作,遭了家人的冷 遇和嫌弃,各方面的打击合在一起,几乎到了就要崩溃的边缘。辛眉将好友接来, 让她住在自己的家里,知疼知暖地照顾着,未想到她竟诱引了辛眉结婚才一年的丈 夫。辛眉当时就傻了眼,她应该早就注意到,好友看自己爱人时的眼风是斜的。最 后,好友对辛眉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太无助了。人都是自私的。” 辛眉将自己燕子垒窝般筑成的小家甩给他们俩,自己离开那座伤心的城市来了 上海发展。她全身憋了一股劲,想着要有所成就,让负心的男人看看,让他后悔。 那场挫折把她整个人都击垮了。 新来上海时,因为刚从一场打击里爬出来的极度虚弱,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凄清 感,辛眉曾匆促地认识过两个本地男人,一个男人因常给辛眉打电话,说一些虚无 的甜言蜜语,便不停地让她给办事,说着“你的心眼真好。”反感是某一刻忽然来 临的,那么彻头彻尾,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辛眉巴不得像甩一块脏抹布一样将那 个男人甩得远远的,此生此世也不想再看见一眼。甚至最后,那个男人还气呼呼地 说:“你说过你喜欢我!”辛眉鄙夷着,大概她说过喜欢他,就得照顾他一辈子? 另一个则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子。骗女人的男人,最让人看不起。 认识过这样的男人,丢人哪。那是自己的生命里怎样剜都剜不去的一块恶心。 一个傻里傻气的,跟人交往总是吃亏的女人,刚刚想长点心眼,又有男人指责她的 不堪,不美好了。因为她的美好,她才落得今天的残局,他却还要求她美好,辛眉 忽然就生起气来了。 她发恨似的看着自己,看着世事:看看,看看谁还能把我坑了?!因此,她就 给自己规定,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横竖再也不让男人坑了,然而这样的女人在男 人看来,在介这样的男人看来,又有些不堪了。去关爱一个男人,用自己单薄的体 温,不图任何回报的,是传统女人的美,女人的伟大的品性。然而她,连一个像样 的住处都没有,别人还让她伟大么?多么不讲理,多么让人想不通。她的生命里, 从来没有遭遇过高尚,他却要求她高尚,凭什么?她哪里还有高尚的力气!她整个 是一个落魄的人,活得委屈,世事待她不公,就觉得除了关爱,谁都没有权力指责 她。 一个人的情感对人有多大的力量,关键是他对她的生存有多大的力量。一个有 能量的男人就是女人心中的一张王牌。人生的有些真实,是这样斑驳不堪的,让人 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让人难堪地回过头去。她纵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她 起码真实。辛眉觉得自己是个能正视活生生的自己,活生生的现实的人。只要存在 的,都是合理的。她对人性的一切都平静地看着,没有丝毫的大惊小怪。对于自己 的职业,辛眉有着自己的理想,她要纵情演绎人生的丰富性,她满心里都是对人生 深刻的体会,然而她少有机会。演艺圈原是一所争得血淋淋的名利场,何况是上海。 那天在介的家里,辛眉穿好了大衣,就要走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就把她拥进怀 里,揉搓她,巴不得把她的骨头都揉碎了,这样就能揉出话语来了么?他新刮的胡 茬扎得她的脸疼。她在他的怀里安静着,由着他揉,头俯在他胸上,泪水无声地出 来了,湿了他的一小块衣服。什么话都无需说了。这一刻她不管自己,这一刻她想 象了多次。 即便,即便他痛楚,对她的品性有疑惑,然而,彼此间的感觉、吸引是那么真 实地存在着,他终于拨开横亘的树枝让真实的自己走出来了么?然而辛眉这里种种 的理由忽然就来了。所有的情绪和情感潮一样退下去,她从他的怀里挣出来,抚了 一下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拿起包就往外走。他未反应过来,本能地伸出手就去抓她, 然而没有抓住。 他们之间有着种种的可能性,比如一块儿远出游玩,比如经常去舞厅里跳舞, 那是他们都喜爱的,然而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她一直在较真,空无的情感有什么用? 她原本是个计较的人么?她的手缩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第一次和介见面的时候, 是她先把手伸出去的)。时间变得一寸是一寸,一滴是一滴的,那意味着,彼此从 对方的生命里擦过去了。只要走近他的身边,她就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悸动,然而这 个男人,已经与她无关了。 原就因为他们之间,一种重大的因素被抽去了?他送她出大门,在一个拐角处, 她回过头来,看见了介渐行渐远的背影,风刮着树叶,冷风一阵阵吹着他,吹着他 中年的身躯。辛眉的心忽然就一痛,眼睛濡湿了。她回转头去,挺了挺身体,继续 前面的路。 就这样结束了?可不就这样结束了。 总以为还有缤纷的景致在前面的,然而,一切就那么戛然止住了,有些意犹未 尽,然而留下了余韵,没有仇也没有怨。一些误会也未来得及解释,因为没必要了。 那天辛眉很平静地走在街上,看一辆辆的车过去,看商店门口站着的举着喇叭招揽 顾客的小姑娘,阳光淡而懒地照着一切,原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只是有些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