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4年6 月4 日下午15点48分,车祸发生时,我就在附近值勤。一声巨响,夹 杂着惊恐的尖叫声,一辆银色出租车从塘河立交桥的引桥段飞出去,跌落在桥下8 米宽的绿化带中,落差4.5 米,出租车滚了三到五个身后,碎成一堆废铜烂铁。车 内有一名司机,已经死亡。头部开裂,他的脑髓与鲜血四溅,方向盘又压进他的胸 腔,眼珠暴凸,死相惨不忍睹。另有一名乘客,卡在后座间,前额被划破,鲜血直 流。而这次车祸的肇事者,杭州钢管厂装运钢带的东风牌汽车,在撞飞出租车后, 减缓车速,撞上引桥尾部的雕像而熄火。肇事司机裘爱九,脸如土色,呆若木鸡, 但毫发未伤。他坐在驾驶室,一动不动,双手紧握方向盘,屁股底下尿直流。 我在第一时间赶到出事现场,当即联络局里、110 、120 等,及时组织抢救。 5 分钟后,陈指导带人马火速赶到现场。此时围观群众络绎不绝,大桥上下聚 集了近千人。我们随即将围观群众清出现场,拉起警戒线。10分钟后,汽笛声乱成 一片,110 、120 、政府部门专车,还有电台和报社的采访车也相继赶来。电焊工 将变形的车骸拦腰割开后,乘客才从车骸中抢救出来,立即由120 送往附近的塘河 医院抢救。我们的专业摄影师对现场拍照。我们开始清理现场,勘测、取证和记录。 死者则等殡仪馆的灵车来后再送往殡仪馆。死者牛德生,男,28岁,驾照号:33010 ××× 89 ,身份证号:33010 ××× 0215005,住宿地址:麻纱厂宿舍27号。在 车骸堆中,我们找到了一只黑色真皮包,包内有粉色蕾丝文胸和内裤各一件;资生 堂化妆盒一只;一瓶雅芳小黑裙香水;小说两本,一本杜拉斯《情人》,另一本村 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棕色皮面的通讯录一本;现金八千元;钥匙箍一串。系乘 客的东西。陈指导夹在各色领导间,忙于应付摄像机和话筒,他让我收拾东西,赶 紧去医院。因为乘客生命垂危,院方和肇事厂方都希望尽快通知其家属,以尽人道 主义精神。但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乘客是谁。 我赶往塘河南路13号塘河区人民医院。路西的塘河流霞如绸,高楼衔日,天色 将晚。从事发当时到现在不知不觉已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塘河医院大敌当前,医务 人员无不神色严峻,步履匆忙。但我被急诊室里的空荡与冷清吓了一跳,难道他已 ……一位面善的护士告诉我,半个小时前乘客进了手术室,现在正在抢救。我问手 术室在哪?她说住院部五楼。我赶到住院部五楼,就围上来不少人。其中钢管厂的 有:姓陈的书记,姓张的工会主席,还有运输队的队长组长。医院的有:姓施的副 院长,姓朱的院办主任。我问施院长,情况如何?施院长推了一下秀朗眼镜,说, 初步检查结果是,前额伤口10厘米宽,鼻梁断裂,右肩骨折,右胸肋骨骨折两到三 根;脑震荡是很明显的,其他内伤情况则不详,目前仍处于高危状态。我边听边点 头示意,在急诊室里一场虚惊后,我觉得这一切已经很能接受了。 见他们一齐盯住我,我忙取下一直紧夹在左腋的黑皮包。我说现场只有这只包, 但没有他的钱包和手机,应该在身边吧。施院长见我说得如此确凿,便带我们来到 急诊室。他打亮灯,顿时白亮得让人眼花目眩。急诊室的屋顶和四周都有日光灯, 而且要开一齐开,要关一齐关,照得哪里都没有一丝阴影,什么东西轮廓分明,清 清楚楚。我接过朱主任递给我的胶乳手套,戴上,蹲到墙脚边,对一堆血污浸染的 衣服进行仔细检查。它们与其说是衣服,倒不如说是一堆布,是急救护士从乘客身 上剪下来的。我只找到一串钥匙箍,充满了血腥味;和一支派克金笔。仅此而已。 但据我推测,此人不是富商就是企业老总,钱包里除了身份证,还应该插有数张信 用卡;另外他将拥有一只以上手机。我又与陈指导联系,请求对事发现场进行第三 次地毯式搜查。但一无所获。既没有发现钱包,也没有发现手机,哪怕是碎片。天 完全黑透了,继续搜寻也要等明天了。 我说,很可能事发后,被不自觉的围观群众捡走了。 他们大失所望,看我时甚至流露出责备的眼神来。好像是我叫人顺手牵羊的。 我说,不过没有关系,我手上还有一本他的通讯录。我说人们通常不会将自己的名 字、地址、电话号码记在自己的通讯录上,但通过他的亲朋好友,我们很快就能揭 开这个谜底,他是谁?他的姓名,年龄,职业,家庭地址,家庭成员,经济状况… …甚至更多,他的个人隐私,婚外恋,私生子,等等。我这么一说,他们的脸赛过 四月天,顿时又灿烂起来了。我被簇拥着,电梯乘上乘下,来到门诊部八楼院办办 公室;被安置在朱主任的真皮转椅上。照一家区医院的科级干部办公室的陈设来看, 你就知道一直以来高价药对我国医疗机构的厚爱了。我从皮包里找出棕色真皮做封 面的通讯录,翻开第一页。第一条通讯地址:吴烟媚,行动电话:133 ×××182838. 就是傻子也能一眼看出,此人是位女性,而且位居通迅录之首,就足以说明与通讯 录主人的亲密程度。一般来说,她可能是乘客的妻子(包括前妻)、女儿、母亲或 情人。我先拨本地网。不通。加零拨外地网,一拨就通。一个非常柔和的女音问我 :喂,哪位?她的声音让我联想到高尚公寓的花园内,牵着京哈狗散步的优雅少妇。 我说我是王大球。她说,先生,你打错了。还没等我开口,她已揿掉了。因为免提, 嘟嘟嘟的盲音响亮得让满屋子人傻呆。 我再拨。电话一通,我抢先问道,喂,您是吴烟媚小姐吗?是啊,哪位?她问。 我说,小姐请别忙关机,您听我说,我是王警官,我们这儿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事 故,造成一死一伤,伤者系男性公民,年龄在45-50岁之间,现正在抢救之中,生 命垂危,急需通知他的家里,但在事发现场我们找不到有效证件证明他是谁,比如 他的身份证、汽车驾照、某俱乐部会员卡等;也没有找到手机;只有一本棕色真皮 封面的通迅录,第一条通讯地址就是您的,我们想您跟这位先生的关系比较近,就 想请您协助了解他的具体情况?她没有关机,也没有出声。我继续说道,他身高在 1.75米左右,穿银灰色高级西服,领带也是银灰色的……小姐,小姐您在听吗?您 想起来他是谁了吗?她说想不出来。我分明看到她摇头的样子,还撩了一下垂发, 动作优雅。 我说,您想谁会将您摆在通讯录的首位呢?她肯定又一笑,笑容很嫣,听声音 就听得出。她说,说不好,第一不过是个次序而已,不能说明问题。我说,据我们 推测,他可能是一位富商、企业或公司老总,再符合我刚才说的年龄、身高和身份 特征,能否请您提供一些线索?她说,这就更难了,我认识的都是这个层面的人; 这样的男人很多,但一时说不上来。我说,恕我冒昧,吴小姐您结婚了吗?她说, 结了,女儿都读大一了。我由衷地感叹,听不出来!真的听不出来!您先生也应该 是这个层次的吧?她说,是是是,但他不可能记不住我的手机号,还要人五人六地 记在本子上。这是一。二是他昨天刚从温州飞北京,去欧州进行商务旅行了,怎么 可能在杭州呢?我说,为了郑重起见,能不能请您来一趟杭州?当然,我们知道此 人决不是您的丈夫,或许还是个一般的朋友,但……她打断了我的话,没有这个必 要,再说她此刻也不在温州,而是在香港。我说,您丈夫平常给您买化妆品及其他 女性用品吗?这个问题似乎让她难堪,或许是她觉得很无聊,总之她的声音有了变 化,尽管微细,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她说,我很忙。我连声道谢,提最后一个问题, 请她告知他丈夫的姓名和单位电话号码。她有些勉强,但还是报了一个号码,并说 丈夫姓辛,辛苦的辛;名健康,健康的健,健康的康。随即就挂了机。 我拨吴烟媚所报的电话号码,是中国东方有限集团的总机,查号请拨零,我拨 零,问到集团办公室,一个姓刘的主任接电话。他的话证实了吴烟媚的说法。但当 我们要求告知辛健康由北京飞欧州哪个国家,以及哪班航班时,姓刘的却一再强调 此乃商务机密,他无权回答。于是,我们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请他来杭州医院确 认一下人,他也断然拒绝了。他的回答和吴烟媚的回答一字不差:没有这个必要。 如此,我们只得放弃第一条通讯地址。 第二条通讯地址:钱中怀,电话:5310888 ,传真:5310888 ,传呼:127 - 218 ××28,地址:鹿城早报广告部(主任)。我们拨温州区号0577,再拨5310888 ,电话通是通的,在嘟嘟几声之后,便自动转为传真信号了。两次都这样。看来广告 部晚上不上班。再拨传呼,也不抱什么希望,因为现在还有谁用传呼呢,怕早淘汰 了吧。事实上也是如此,连呼三次,以示重要,但无回应。 第三条通讯地址:齐书理,电话:2360707 ,行动电话:13658 ×××333.就 两个电话号码,无家庭或单位地址。我拨手机,一拨即通,说明情况,表示打扰了。 他说理解。我说现在有这么一个中年男人,他既认识吴烟媚,又认识钱中怀,又认 识你,你想想看,在你的朋友中会是谁?他说啊哟,同志哥啊,这么问就太笼统了 ;啊哟,在鹿城我、烟媚和中怀的名气可大了,认识我们的人不说十万,少说也有 一万吧!啊哟,这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啊哟,同志哥啊,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他的头发怎么样?眼睛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嘴巴怎么样?看人的眼神怎么样?说 话时有什么手势?走路瘸不瘸腿?啊哟……满屋子的人都被他的“啊哟”气炸了, 人家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咫尺西天,他却在那里啊哟啊哟,还“看人什么眼神, 说话什么手势?”操!他要能看人说话,还用得着找你问事吗!毙了他!谁这么说, 我就啪地揿掉了。 第四条通讯地址:蒋金芳,电话:5562488 ,行动电话:13800 ×××999 , 地址:广东发展银行信托股,家庭地址:伊水公寓8F座2008室。听到男人的声音, 我说,请问蒋金芳小姐在吗?他说我就是。我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位女士呢。 我又一次说明情况,车祸,乘客特征,以及前面三条信息,请他判断一下他是谁? 他说温州有多少老板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温州有多少老板在杭州置屋置 家产吗?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今天是星期五,有多少温州老板回杭州度周末你知 道吗?我说我更不知道了。我连说了几个不知道,连我自己都笑起来了。他说,你 看你都不知道,你却让我来给你找人,岂不是笑话吗?我又不吃你们这碗饭的。我 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你是搞信托的,自然知道温州的老板行情了,但你知不知 道这个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男人,十有八九是你的亲戚朋友呢!要不,他无缘无故留 你的通讯地址干什么!他冷笑道,你当朋友是什么东西?是用来出卖的玩意儿!懂 吗?少来跟我拿腔拿调,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号人!操的,老子也最恨温州佬了, 把杭州的房价炒成了天价,这些有钱的猪! 第五条通讯地址:富建,电话:5625415 ,行动电话:13655 ×××468.我刚 拨,手机响了,彩铃,桂花上酸菜。是我自己的手机。陈指导让我速回局里。我收 起乘客的通讯录,我说这样吧,反正一时三刻也明确不了,我回局里继续,一有结 果就马上通知你们,施院长陈书记,你们看怎么样?他们似乎早在等这句话了,彼 此松了口气说,也只好这样了。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门诊楼。他们回不回家我不知道, 反正我一出来就直奔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