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我休息,但我没有休息。一早我就去了医院。乘客经过八个多小时的手 术,于今日凌晨两点左右转入高危病人观察室。我跑到住院部五楼,才知道的。想 想也是,从昨晚到现在都过去十五六个小时了,人要还在手术室,如何得了。我找 到门诊部一楼的高危病人观察室,这儿离急诊室仅一步之遥。观察室里,有两位护 士在忙碌,给乘客输血、输液、输氧和导尿。一些仪器无声地工作着。乘客仍处于 昏迷之中,张着的干裂的嘴边起了一层白花。 在一片白色的围剿中,他的头上绑着白纱,鼻子上绑着白纱,右肩也同样绑着 白纱;像红色老片中的国民党溃兵,也像马戏团的小丑。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会 发现他的头出奇地大,像只圆冬瓜。这是浮肿的缘故。我听一个护士说,手术本来 不用那么长时间的,是因为右肩粉粹性骨折,有几块细小的碎骨无法归位而不得不 取出来。我说那他的右手以后还能正常活动吗?那个年轻护士反问道,你说呢?另 外,乘客的两根肋骨报废了。如此,他的上半身都是伤,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动了。 我不明白我何以想得这么长远?他不是仍在昏迷吗?我问两位护士,他几时能醒来? 她们无助地摇摇头。仿佛在说,谁知道呢,或许永远醒不来了。我又问,那他几时 脱离危险?她们又无助地摇摇头。我火燎地从观察室里出来,本想找主治医生或院 办主任问一问的。但转而一想,既然观察室里那么平静,应该没有问题吧。我不如 先回局里吧。 走到街上,我才想到还没有吃早餐,就在街边摊上要了碗稀饭,两根油条和一 碟什锦菜。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可怜人,尽快找到他的家人。另外,我也不 信有那么多的通讯地址,就找不到一个认识他的人?昨天,我还以为一两个电话就 解决问题了呢。从街边摊上起身,我就直接去了局里。我掏出纸笔,掏出通讯录, 就从昨晚未竟的第五条通讯地址开始寻找答案。 拨0577,再拨13655 ×××468 ,通了。富建,一个嗓音持重有力的律师,在 我说明情况后,他表示遗憾和抱歉,因为他想不起来有这么个朋友或顾客。照他的 说法,乘客很可能是他服务过的顾客,因为他的顾客差不多都是这个档次的。但是 太多了,他即使一个个地报给我也毫无意义。不过他近期有可能会来杭州,到时候 如果日程没有改变的话,他一定再和我联系,到医院看一下。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塘河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表示感谢。他说应该的。他说他们的职业就是帮助 别人排忧解难。搁下电话,我心想律师就是律师,话说得不愠不火、有节有理,但 谁知道他呢?近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一两天,还是十天半个月?后来我觉得自己 这样猜疑人家就不对了。大多数人还是有良知和同情心的。 第六条通讯地址:翁玲珑,行动电话:13335 ×××984.我连拨了三回,才有 人接听。感觉那声音遥远得像从冥间传来似的,幽幽的:有没有搞错?这么早就吵 醒人家!早吗?我一看西墙上的壁钟,都9 点48分了,太阳早晒屁股了,或许都晒 到肚脐眼上了。她说,喂,你这个人说话有没有良心,人家刚睡下去呢。我想这个 女人要么是网虫,要么是妓女。但我偏向于后者,就像《日出》中的交际花,太阳 出来了,我要睡觉了。为什么呢?因为她说话的口吻,还有她压根儿就没问我是谁? 找她有什么事?这一点还是我提醒她的。她说对啊,你是谁?找我有事吗?我一下 子来了兴致,我说你认识一个男人吗?她脆脆地笑了,说,拜托,在家就认识仨, 咱爸,咱老公,咱儿子;再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认识男人岂止一个,千千万。我说, 说正经的,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男人。我再次介绍车祸,乘客的年龄、长相、身份及 目前的伤势。她说,那你去问警察啊,怎么来问我呢?我说我就是警察。她说,那 你问你自己吧。我说这样吧,你要是想起他是谁来,就打这个电话给我,鄙人免贵 姓王,名大球。她再次脆脆地笑,说,好名字,大球大球,多大的球啊?我说比你 想象的大。她说是吗,拿出来瞧瞧。我说算了吧,亮出来怕吓死你! …… 因为这天周六,接下来是周日,这给我电话找人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但通过两 天多的不懈努力,终于在周一的中午打完了所有的通讯地址。当然,我们局里的话 费也因此而浪费了不少。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结果并不理想。 乘客的通讯录共50页,每页可记录两条地址,也就是说记满刚好100 条。但他 没有记满,我算了一下,共有74条。这74条通讯地址中,三条空号,一条停机,四 条始终无人接;最终通话的有66条。令人吃惊的是,这66个人连他可能是谁都说不 上,别说肯定他是谁了。而令我更心寒的是,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知道了有 这么一个生死未卜的乘客后,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绝情绝义!换句话说,他们根本 就不想知道他是谁,拒绝和他有丝毫的瓜葛。可是我在想,能够被记录在乘客随身 携带的通讯本子上的人,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亲最近最有关系的人;他们很可能就是 他的亲人、朋友、同事、熟人、顾客,或者他过去的老师、同学、青梅竹马的恋人 等等,等等……就在我暗自神伤的时候,医院方面倒是传来了好消息,乘客苏醒过 来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下午,我抽了一个空去医院。 一家医院可以寄生很多东西,比如附近的鲜花水果店、饭面馆和私营住宿。我 拎了只水果花篮,在住院部九楼的外科住院部9 -35床上,找到了乘客。他和我在 高危病人观察室所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两道白纱之间,微微睁着 一双眼睛。我将花篮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他声音低哑地问我,你是谁?我说我叫王 大球,是这儿的交警。他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一愣,心想坏了,他这是…… 我说我正要问你呢,你是谁?家住哪儿?家人怎么联系?我说为这个事儿,这两天 我可没少折腾。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我要是知道了,还用得着问你吗?他们 说你知道的,你就告诉我吧。我一脸苦相,我说我也以为自己能够知道,可惜没有。 我这样说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看到他眼角滚落的泪珠。 护士过来说他情绪还没有稳定,需要休息。我起身告辞了。我劝他好好休息, 明天再来看他。我在9 楼外科住院部的值班室里,找到了乘客的主治医生,他姓潘, 秃顶,年纪五十开外,但一张脸像女人似的光滑细腻,具有同性恋倾向。我问起乘 客的病情,他就朝我身上蹭叽蹭叽的,恶心!他说乘客的头部受到碰撞,震荡波导 致了大脑轻度移位,另外,脑系血管在碰撞过程中有渗血现象,从而造成了他的失 忆。不过,失忆是暂时的,等渗在外面的血珠被吸收了,移位现象消失了,就会恢 复记忆的。但是恢复全部?还是局部?什么时候恢复?目前还难以诊断,要视他的 恢复情况而定了。我说我懂了,谢谢潘医师。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去,但瞧见一双长 在男人身上的女性般纤细的手,我突然改变了主意,缩手就走。 第二天乘客精神多了。我把黑皮包带来了。我说这包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我们从出租车里找到的。我说着打开包,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地取出来,举在他的 眼睛上方,让他看:粉色蕾丝文胸,粉色蕾丝内裤,资生堂化妆盒,雅芳小黑裙香 水,《情人》,《挪威的森林》,棕色皮面通讯录,两串钥匙箍,派克金笔,八千 元现金。我动作很慢,一样样让他看仔细。我说你想得起来吗?他眨巴眨巴眼睛。 我说,你怎么会有两串钥匙箍呢?我把东西放回包里,唯独留下通讯录。我说这上 面有你认识的74个人,我报给你听,看你能不能想起来。 吴烟媚,中国东方有限集团总栽辛健康的夫人。 钱中怀,鹿城早报广告部主任。 齐书理,具体情况不详。 蒋金芳,广东发展银行信托股股长,家住伊水公寓。 富建,温州剑龙律师事务所律师。 翁玲珑,这个女人有点疯…… 他说你还是拿给我看吧。我把本子举在他的眼睛上方,又从头开始一页页翻。 他边看边问,你找过他们吗?我说是的。我说我还告诉他们,你的通讯录上有谁谁 谁,这说明你同时认识谁谁谁,这么多人也同时认识你;这样一来,你不是很容易 被证实了吗,但奇怪的是,他们都不知道你是谁。是吗?他说,你的方法应该很对 嘛,能认识这么多人的人应该屈指可数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难道他们也失忆 了吗?见他有些气愤,我忙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反正你的失忆也是暂时的,等你 记忆一恢复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说,说是这么说,但谁知道呢?明天的事只有等到 明天才说得准,比如这次车祸,我要是事先知道,不就躲过去了。对了,有没有车 祸现场的照片,让我看看。我一听就犹豫了,那些照片实在残忍。我说算了吧。他 说我都死过一回了,你还怕我死第二回啊?或许它能帮我恢复记忆也说不定。我说 那好吧,我明天带来。 司机的特写照片我没有带,就是其它的也已惨不忍睹了。乘客唏嘘不已,说他 自己是从死神手里要回来的。我说你福气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是啊,这次 我要是一脚去了,岂不是要暴死街头,无人收尸了。见他伤感,我开始胡扯,明天 你恢复记忆,会不会把今天的我和你忘得一干两净?他沉默不语。良久,他有些为 难地问我,能不能帮他做个事?我说一句话,你说。他说你去帮我买只手机好吗? 我说你要打电话,我有。他固执地看着我,目光坚定而有力。我被他的目光说服了, 我说好吧。他叫我拿钱,我就老实不客气地从黑包里取了两千块钱。手机买回来了, 三星的,彩屏。他当即就让我拨吴烟媚的手机,通了,他要过轻轻地喂了一声。吴 烟媚问哪位?他说是我,你还用问吗?她说,健康吗?你到法国还是英国了?去了 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打电话回来,把人急死了;对了,你的手机是怎么回事?开头两 次通是通的,但没人接,后来就一直关机,是不是被人偷了?老外也偷手机吗?他 说,喂,你真的听不出来我是谁吗?她一愣,说,你不是健康啊,是朱伟?富建? 还是老二?喂,你到底是谁?他说我就实说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打 电话给你,想……她像是狮子被绵羊戏弄了一般,“神经病!”三个字脱口而出。 他说你怎么骂人呢?她说我就骂你,神经病,再来骚扰我就报警了。 他疲倦地放下手机,他说我可能是健康、朱伟、富建或老二。 我找了张纸,把这些名字记下来。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乘客休息了一下, 让我拨第二个电话。对方是钱中怀。电话也通了,他先声夺人。老兄,在忙哪?钱 说瞎忙乎,哪能跟你老兄比,日金万斗。他说,操,你怎么知道我日金万斗了?老 兄可是高高在上,独揽鹿城的广告业,早把小弟忘得一干两净了。钱说,哪里哪里。 他说,那好,你告诉我我是谁?钱说,这个……这个吗……哈哈哈,最近为些烂事 忙得要死,满脑子浆糊,一下子我还真……他说那好,限你猜三次,猜中了我作东, 猜不中你请客,到金城大酒家。钱说好好好,你是老蒋?辛总?还是李福来?他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但肯定是你的一个老朋友,我的声音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 吗?钱说操,狗日的你嫖我啊!变态!咔,电话挂了。 我另起一行,写下蒋金芳、辛健康、李福来。 接着我们找齐书理,他猜乘客是妙荣、中怀、丁亮。 蒋金芳猜是:建平、老齐、小三子。 …… 每个电话到最后,乘客总是挨骂。变态、疯子、神经病、猪、他奶奶的熊…… 什么难听的都有,甚至还有的叫他去死吧!所以74个人他只打了15个,就不打了。 再说陌生的名字冒了一大堆。他到底是谁?还是一头雾水。看来,除非他记忆恢复, 不然他和世界、和他的过去彻底断了线。他觉得人真是太可怕了。这个世界是怎么 啦?每颗心是不是都出毛病了?他绝望了,把手机关了,塞进床头柜抽屉里就再也 没有去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