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罗辉已经起床了。他为席帅准备好了早餐,正在给席 帅的牙刷上挤牙膏,他把牙膏的底端捏得翘起,像鱼尾巴一样。果酱是深红色的, 抹在雪白的面包片上,领带也提前熨好了,是浅蓝底上有些细微的银色花纹,不显 眼也不醒目,但很有内蕴,像席帅的个性。而他自己,身穿一件淡粉色衬衫,“跟 醉美解释清楚了?”他问。端着一杯牛奶,边慢慢啜饮边望着窗外,脸上有一种梦 幻似的表情。他今年24岁,已经是本市小有名气的造型师,人称“3 号发型师”, 长得精瘦和帅气,但心里早有了暮气沉沉的感觉,生命中的种种困扰总缠绕着他, 总觉得时日不多了。 “是的。醉美一向都是不为难任何人的人,她天性如此。”席帅说,换上罗辉 给自己准备好的干净衬衣。作为朝五晚九的白领,席帅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到酒巴喝 喝酒。一家新开的酒吧开在一个并不热闹的小巷深处,但仍然能吸引无数人前去捧 场,因为据说,俱乐部里有个男人扮女装跳探弋跳得特别好。 和所有酒吧一样,那儿的灯光很暗,但调子是红色的,在一片暗红色中那男的 已经换上了女人的装束站在聚光灯下,带着假乳罩,昂着头,十个指甲上都有小小 的图案,金色的高跟鞋像锥子一样,身着一身艳红得像血一样的长裙,嘴唇抿成一 道血红的弧线,一手握一只响板,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光影里,眼神如钩,目光 凌厉,那是种有力量的艳丽,既强悍又妖媚,像传说中不男不女的巫神,有一种惊 心动魄的美。嘀嘀嗒嗒的舞步不断变换最后定格倾斜成一种完美的角度,令人血脉 贲张。这个俱乐部的老板就是他,并且,以他跳的舞命名,名字叫“惊艳”。 席帅一下子喜欢上这个酒吧,现在找个娱乐的场所不难,但让每个人都感觉到 如鱼得水并不容易。那天他点了一杯酒想找个地方坐下,酒吧的餐桌是红色的,蜡 烛也是红色的,年轻的男侍者穿着红色的超短裙旁若无人地扭摆着臀部走来走去, 仿佛自己是这个地球上最吸引人眼球的一族。于是,在到处都是耀人的红色里,角 落里一个身穿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吸引了席帅的目光。他带着一顶鸭舌帽,帽沿下半 遮着一双雾气腾腾的眼睛,眼神忽明忽暗,好像深夜大雨里点染出的火烛。脚向前 伸着,一双前端尖尖翘起的皮鞋,使一双男人的脚背漂亮而薄薄地凹起,脚面变得 窄而修长,像船尖伸向海中的堤坝,伸向诗歌,伸向香艳的好莱坞。 “我第一次到这里,”席帅走过去问他,“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你是做什么的,让我猜猜,公司职员,白领,电脑设计师?” “一家进出口公司的主管,你一定听说过这种公司遍布大街小巷,所以,没什 么特别的。” 他点点头,“我叫罗辉。”他们的谈话由此开始,席帅发现他没有多大好奇心, 凡事点到即可,他从不对某件事情刨根问底,他显然是想寻求一种安全的踏实,不 是做皮肉生意的小年轻,想在这家同性恋酒吧找个合适的买主。罗辉很自然而然地 说了一些他初到这个城市的不美好的记忆,其间几次手指都神经质地颤抖,眼神里 有一种湿漉漉的气息,就在那一瞬,席帅将他修长而痉孪的手指握在手里,他真的 让人怜惜。 “去我那里吧。”席帅31岁,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单位给配了一套蛮不 错的住房和一辆二手车子,但若想终身拥有,还需努力10年。 一踏进席帅的住处,罗辉的眼睛就被全套的意大利kartell 家具袭击了,卧室 中央硕然一张铁艺床,缕空的床架,让人质疑它的单薄,用手摸摸看,才知道它不 仅能承载各种身体弯曲的程度和重重的喘息,还能经得起百转千回的热辣和疯狂。 整体浴室是用半透明半蒙眬的磨花玻璃与卧室隔开,说不上谁先谁后,可能是同时 的,他们相互为对方脱去衣服,“趴下,”罗辉说。 席帅略有些迟疑,但顺从了。罗辉的手在他肩上背部由上至下慢慢揉动,有如 琴键一样的刚柔并济的舒缓节奏,“你的颈椎有些阻碍血液流通的小疙瘩,”他说, “我看过许多人体按摩的书,我曾经给顾客洗了5 年的头。”他的手指轻重适当, 熟练地在他背上游走,准确地摸到每块骨骼和筋络,使席帅很快放松下来,在他手 指的触摸下完全进入到一个梦中的状态,很快睡着了。每天一步入公司电梯就成了 行驶在高架桥上的车辆,很少有停顿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两人睁开眼看到对方,相视一笑,已经不再拘谨和陌生,眼前是 一个周末的早晨,水族馆里的鱼儿们也刚刚苏醒,罗辉轻轻伸出手,这次不是给席 帅按摩,而是准确无误地放在席帅胸前,在他的手指下,席帅的心脏结实有力,他 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剧烈起伏,席帅的脑袋从枕头上抬起,将两支胳膊垫到脑后,罗 辉感到他胸腔里的力量,这正是他希望自己能拥有的。罗辉一直有一个想法,一个 特别简单而又固执的想法,被一个男人认同,被他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接下来 他的手抚摸着他赤裸的肩,他那轻柔的接近女性气质的手指让他心动,他不安的眼 神里藏匿着对渺茫前途的笑,这种感觉无法描述,或许一说出来,就烟消云散了。 马路上传来各种机动车辆的轰鸣声,之后他们又洗了澡,穿戴整洁,他们没吃早餐, 就坐在阳台上喝啤酒,阳台很大,各种车辆游龙似地在脚下穿梭,不知谁家正反复 播放着田震的那首新专辑中的主打曲《冷艳》。 “你一点都不喜欢女人?”席帅问。 “我对她们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我天生没有一个健全的心脏,而我的养母,擂 在我身上脸上的拳头总是像鼓槌一样,在福利院,妈妈们粗壮的胳臂和大嗓门吆喝 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圣母玛丽亚她真是个女的?”罗辉的职业是将各种人 的脑袋打理得更符合他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他有大把为数可观的固定顾客,但他 和她们都成不了朋友。他和任何女人都成不了朋友。 “我有女友。她叫醉美,我们打算结婚。”席帅说。 “哦,结婚和爱不一样的。” “对以后有打算吗?” “没有,对未来充满憧憬是一种过时的纯情。有点像痴人说梦,医生早就断言 我活不过20岁,所以,现在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别那么悲观,年轻是压倒一切的理由。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去打打保龄怎么 样,午饭在外面吃,别坐在这儿研究命理了。” 他们已经很亲近了。但罗辉内心还是有许多无法言喻的阴霾,那些童年时候留 下的烙印是一生都无法清除的。他知道,任何人都帮不了他。席帅已经尽自己所能 给予他快乐,然后,和醉美抱着烟花烫去逛街,吃日本料理,争论日本人篡改历史 教科书这一丑恶行径,直到醉美在他那儿看到罗辉在他床上。 “你应该多睡一会儿,”席师将罗辉给自己熨好的领带系在脖子上,在他背后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习惯了早起。再说,我喜欢为你做好一切。”罗辉说。他比醉美更依恋他。 他俩推心置腹,不担心来自于对方的愚蠢批评,甚至交换最见不得人的心得。如同 头发长了必须理发,席帅想好了怎样一边维持自己不被世人所接受的爱情,还得找 个匣子一样的家整装好的自己的常规道德形象。他得和一个像醉美那样的女人生孩 子养孩子,让人们看上去他天天都回到她那儿,透着迷蒙光晕的家,浴室洒着玫瑰 香露,客厅里摆放着今天早上刚买的百合花,而将自己那小小的真实蜷缩在身体内 侧,如同拳头大小的心脏,从不暴露。 “今晚,”席帅说,“我想请醉美和烟花烫来吃顿晚饭。” “要我出席吗?” “当然。是我做得不好,如果我早点介绍你跟她认识,那天你们就不会那么尴 尬。现在,到了你们该正式认识一下的时候了。”席帅把剩下的半块面包全部塞入 嘴里,亲切而多情地拍拍罗辉的肩膀,心里想的已不是他,而是他将在10分钟后下 楼,开车前往市电视台附近的商业街区,那里是本市的金融集聚地。车子很快就在 被夜晚过滤的晨风中穿行,途中将经过刚刚苏醒的黄浦大道和许多没有开张营业的 店铺商行,然后走进寂然无声的电梯,和秘书同行们打招呼互问早安也是必须的, 接下来就该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处理一沓又一沓的文字资料,有条不紊地拿起和 放下电话。他是腾达公司的行政主管,负责公司三分之一的决策,中午他不回家, 和员工们一起在楼下的午餐部边聊边吃快餐。 “别忘了吃药,”他边系领带边对罗辉说,“我得走了。” “一切顺利。” “你也一样。”他亲吻了罗辉。 他套上白色西装匆匆下楼,背影神似马龙?白兰度般迷人,小区草坪的花儿都 开了,园林工正在那儿修剪着多余的枝杈,他发动了车子沿着那些花圃往前走,罗 辉站在窗前目送他驾车很快融进晨曦中的都市,一个背着硕大书包穿着滑轮鞋的少 年直冲他的车头飞奔而来,速度快得眼看就撞在他的挡风玻璃上,但临近几毫米的 地方突然一个飞身腾跃,在车身前面绕了一个漂亮的S 型的弧度,朝十字路口的方 向去了。席帅顺手打开车上的音乐,麦当娜的声音就像扯破内裤似地从音响里滚了 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