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2年的冬天在莫沟村的高更眼里是一片冰天雪地。这个冬天的风很有特色, 它不是吹来吹去,而是在古老的屋脊、光滑的路面以及光秃秃的树干上匆匆滑过, 它有点像冰舞运动员穿着冰鞋在冰上跳舞。风滑过的样子让人担心让人害怕,好像 一不小心就要摔上一跤两跤似的。莫沟村笼罩在一片令人晕眩的白光之中,或者说 被围困在一个巨大的瓷器之中。鸡鸭躲在笼子中搔痒。男人、女人蜷缩在被窝中, 他们睁着眼,看着墙角闲置的镰刀在慢慢生锈,就连雪光也照亮不了这曾经锐利过 的刀刃,此刻刀刃上有一层无奈而痛苦的黄色锈斑。男人、女人们的耳朵竖得很高, 冬天把人们的听觉练得异常灵敏,个个都赛过训练有素的德国警犬,他们听见风在 屋顶上很有质感地打着圈圈,就像水面上不断扩散的涟漪,他们能数清风在屋顶转 了多少个圈圈,风此刻吹动了哪一块灰瓦,或者屋顶的哪一束草被吹得很是激动, 而且淋漓酣畅地站了起来,风歇的时候,它倒下的样子自然是十分悲壮。对于这些 莫沟村的男人、女人们都知道,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就是1972年莫沟人的快乐。 他们借助这种形式,缓解冰雪加在他们心头上的压力。 学生们就没那么幸运,上学的路上,他们在没有遮拦的风中刺猬一样紧缩着身 子,风掀翻他们的棉袄、棉裤,贴着他们的肚皮、大腿穿来穿去。他们的身体好像 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学生们只有在裸露的田野上疯跑,嘴里吐着热气,热气先是 变白,像一团轻烟,然后迷惘地消散。这个过程阻挡不了孩子们的脚步,学校不管 冰天雪地,它的铃声照旧按时响起。学生们坐在教室里,窗户上映出的是干枯树枝 的单调剪影,1972年的麻雀停歇在树枝上,一动不动的样子特让人感动。但学生们 不行,寒气像刺刀刮着他们的脚板,他们不停地跺着脚,风把窗户上的塑料纸吹得 哗哗直响,这响声甚至盖过了老师讲课的声音。老师的声音不再抑扬顿挫,早被寒 气削去了棱角,抽去了韵味,老师红红的鼻孔下有两行闪亮的东西。学生们的目光 都十分游离,他们从开课铃敲响的那一瞬间就开始盼望下课的铃声悠扬地响起。下 课的时候,学生们像蝗虫一样奔向操场,操场都是乱糟糟的冰渣。学生们踩着冰渣, 踢动冰渣,整个操场上到处都是冰块炸裂的声音。有时太阳偶尔出来,操场就迸射 出亮晃晃的光线。这时,学生们开始欢愉起来,蜷缩的身子变得舒展,麻木的大腿 恢复了热气。 在这群欢乐的学生们中间,惟独没有小学二年级学生高更。他不是不愿把自己 的欢乐融入到同学们更大的欢乐之中,而是他觉得他穿的衣服丢尽了自己的脸面, 他的衣服陈旧、花哨、宽大、松垮,成为同学们嘲讽的对象,高更穿的衣服都是他 姐姐高知子不穿了的旧衣服。高更长得本来就有点女孩样,他穿上姐姐的花衣服后 就更像女孩了。所以常有同学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说:你为什么不扎两个辨子。高 更不爱说话,同学们这么一说,他的脸就红,红得像熟苹果那样。高更其实也不愿 意穿姐姐的花衣服,但因家里穷,父母总是不给他做新衣服。这一年,高更的姐姐 高知子已经16岁了。高更课休时间不踢冰渣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棉鞋被脚 趾甲顶破了一个不小的洞,走路的时候,冷风就从他那个破洞扬长而入到他的鞋子 里、身体里。高更要么一个人在教室跺着脚走来走去,要么到厕所后面的屋檐下敲 冰棱。 这一天上午,高更一直在发呆,老师讲的是什么内容他一概不知,他的脑子里 一片空白,晦暗墙角的一只蜥蜴一直纹丝不动在高更的眼瞳里,好像过了一千年也 不准备改变自己的姿态似的。 高更多想听见眼瞳里的蜥蜴高喊一声,在这窒息而喑哑的冬天,他多想听听一 切事物出自内心的呼喊。事实上这个上午的高更一直都很紧张,他身体的各个器官 都被家里那只老母鸡凄婉的嚎叫撕裂了。今天早上,高更就是被老母鸡的叫声惊醒 的,老母鸡的叫声当时有些异样,它急促、尖锐,似乎在拚尽全身的力气,高更在 床上甚至听见老母鸡翅膀在扑打什么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后院,老母鸡一定出了 什么事?高更这么想,高更家就这么一只鸡。高更赶紧爬起来,他光着身子朝后院 跑去。后院的门是开的,一股冷气迅速将他包围,后院一片雪白,格外刺人的眼睛, 高更看见老母鸡在雪地上抽搐地跳动,在它跳动的雪地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血在 雪地上十分醒目,而母亲在旁边蹲着,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鸡啊,鸡啊,你 不怪,你今天中午就要变成一碗菜,鸡啊,鸡啊,你不怪,我女儿的婚姻大事很重 要,鸡啊,鸡啊,你不怪,要怪你就把我怪。后来,老母鸡在地上不动了,母亲的 嘴巴也就停止了。母亲蹲在地上,她望着鸡好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身子。她的脸看不 出有什么表情。一股悲悔的泪水涌出了高更的眼睛,高更平时跟这只母鸡很亲热, 鸡的快乐往往就是高更的快乐。高更心情很糟,仿佛自己也被一把刀宰割了。他早 上没吃饭就拎着书包到学校去了,母亲追着他说你怎么不吃饭,锅里给你煮了两个 荷包蛋。高更扭过脖子,昂着头走进寒冷的北风里,他走的时候故意踢起一片雪花, 雪花立刻把母亲的身影给淹没了。做完这些,高更就往学校方向跑了起来,风把他 的左耳右耳吹得哧哧作响,雪地很滑,高更跑到学校的时候竟然摔了五次跤。等到 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时,老母鸡在他心中依旧扑打着一双绝望的翅膀。 高更上午一直愤怒地想着一个问题:家里为什么要把唯一的老母鸡给杀掉?姐 姐的对象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他来,我家的鸡就遭殃? 上午最后一节课终于上完了。高更第一个冲出教室。在经过教室门口的时候, 他把一个女生的鼻子撞了,女生说你撞破了我的鼻子。高更说让我看看,看了一下, 他说我没看见你鼻子流血,你鼻子没破。女生说你反正把我鼻子撞疼了,你看怎么 办?高更说:把我的鼻子割下来赔给你。女生看了高更一眼,突然笑了,她说:谁 要你的臭鼻子,我嫌恶心,你看它现在正流着鼻涕呢。高更本能地用手摸了一下鼻 子,手上果然有黏糊糊的东西。高更冲女生做了一个鬼脸。 学校离高更的家有一公里左右,高更六分钟就到家了。 高更一走到家门口就怔住了。他看到一个戴军帽穿军服的男人坐在堂屋里,姐 姐高知子就坐在解放军同志旁边。高知子是第一个看见高更进屋的,高知子赶紧站 起来,她用手推了一下解放军同志的肩,解放军同志抬起头看高更,高知子说:他 是我弟。解放军同志也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友好地拍了拍高更,他说:你叫高更是 不是?高更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高更本想问他为什么你来,我家的鸡就要被杀 掉。但没等他说出口,解放军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在高更的衣服口袋里,糖很 漂亮,高更以前没有吃过,从来没有吃过。解放军同志说:这些糖是从北京带回来 的。高更抬起头,仰着脖子看见解放军同志帽上的红五角星在闪闪发光,它仿佛把 屋里的一切都照亮了。高更这时忘了质问解放军同志,而是问:你带枪了没有?解 放军同志说没有,他还说军人探亲是不准带枪的。高更问:你打过枪没有?解放军 同志说:天天打,打得手都起老茧了。高更渐渐对解放军同志有了好感,他还问了 解放军同志好多问题,解放军同志都一一作了回答。后来吃中饭的时候,高更还在 问,他问的时候,解放军同志只好放下筷子专门回答,高更问得家里人都烦了,高 知子说:有完没完,等你杨威哥吃完饭再问。高知子说完后脸变得很红,红得很羞 涩。于是高更知道解放军同志叫杨威,他现在是姐姐的对象,某一天后将成为他的 姐夫。杨威不是莫沟村人,而是姚嘴镇人,姚嘴镇离莫沟村有15里路,杨威的父亲 是供销社的负责人。高知子能成为杨威的未婚妻子完全是因为她的漂亮,高知子美 得无法形容,她美得可以叫刚才还翩翩起舞的蝴蝶突然收敛翅膀,惊愕地悬浮在空 中,可以说高知子的美在附近的十里八村,也许百里十村都绝无仅有。 高更的父母对高知子和杨威的婚事格外满意,高更的父亲对杨威说:在部队好 好干,争取先入党,后提干。杨威说:我现在是班长了,入党问题最近就可解决了。 高更的父亲满意地点点头。高更的母亲说:在部队多进步进步,不要光想着高知子。 杨威说:我会进步的,我下一目标是当排长,我会给高知子常写信的。高更的母亲 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母亲转过头对高更说:长大以后也当解放军。高更认真地听着, 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接受完高更父母的谆谆教导后,杨威开始起身告辞,高更的父亲指指高知子和 高更说:你们送送小杨。 外面的风依然很大,高更的头发都被风吹得竖了起来,它们拚足力气似乎想逃 离高更紧张的头皮,高更感到很冷,他缩着身子。杨威问:是不是很冷?高更说: 要是有顶帽子就好了。高知子说:你为什么不能把爸的那顶黑狗钻洞戴上?高更说 :丑死了。他的话音刚落,杨威就取下头顶的军帽,他把军帽正正地盖在高更头上, 杨威说:让你过过解放军的瘾。军帽戴在高更的头上,高更脑袋上的头发顿时就驯 顺地倒下了,军帽有些大,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高更用右手紧紧地握着军帽的帽沿, 生怕风会把军帽吹走。 高更戴着军帽,感到自己一下子好像蹿高了,长大了,他仿佛听见骨头拔节的 脆响。高更在雪地上挺着胸、昂着头,高傲地走着,他问高知子:怎么样?像不像 解放军?高知子不回答,只是抿着嘴笑。 送到村口,杨威说:不用送了。高知子站着没动,她的眼睛红红的,杨威的眼 也是红红的。高更看看高知子,又看看杨威,他说是不是白雪把你们的眼睛刺伤了。 高知子扑哧一笑,杨威接着也扑哧一笑。高知子说:把帽子还给杨哥。高更觉得戴 军帽还没过足瘾,高更说再让我戴戴。高知子生气地把高更头上的军帽摘下来,说 :你怎么不懂事?杨威戴上军帽后对高更说:下次来,你想要什么礼物? 高更的脑袋上没有了军帽,风于是又开始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了,那些头发纷 纷在作逃散状。高更没有回答。 我给你带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杨威说。 高更说:不。 我给你带玩具。杨威说。 高更说:不。 我给你带子弹头和子弹壳。杨威说。 高更说:不。杨威一脸尴尬,他喃喃自语:究竟需要什么呢?这时突然一股大 风吹来,把他的军帽给吹掉了。军帽在雪地上打着滚,高更迅速地跑过去,把军帽 捡起来。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军帽。杨威拍了一下高更,说:下次送你一顶 军帽。 高更笑了,他说:这还差不多。 杨威说:军帽是世界上最流行最好的礼物。杨威这句话是1972年冬天说的,他 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像一粒种子播在了高更的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