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时候,两个女人还没有落入她的视野。两个女人守着的仅是一排拙朴得像西 北老人一样的简易房。 小安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不远处的建筑工地的时候,突然看到了 一片苍凉。下午三点钟是一个沉闷的时间段,这个时间段里有许多人会伸懒腰和打 哈欠。小安就在玻璃窗前打了一个姿态优美的哈欠,她的眼神飘起来,像一只有着 轻盈羽毛的鸟一样,跌扑着飞向了工地。工地上尘土飞扬,小安想,尘土飞扬尘土 飞扬,尘土就真的扬了越来,柔顺地滑落在她的心空。小安的心里,叽叽地欢叫了 一下。她看了一眼办公大厅里许多的同事,他们都在埋头工作,他们都属于这座城 市的上层建筑。这幢楼就是著名的皇马金座,金座是白领集居地。他们坐在狭小的 格子间里,像是守着一格又一格孤独的人生。而小安是他们的上层,小安一个人一 间办公室,窗明几净,有着女人特有的干净,素洁。小安轻轻带上了门,脸上含着 神秘的笑容,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一样,她步态沉稳地下楼。但是她的心是轻盈的, 欢叫。飞翔。 仍然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小安走到办公大楼底下以后,她开始张开双臂奔 跑。这是鸟的姿势。小安想,脸一定红了,头发一定飞扬着,像一面小小的广告旗。 这座城市其实很干净,到处都是绿色的植物。这座城市被人称为天堂,一座著名的 湖,人们称之为“西湖”。小安喜欢这座水气盈盈的湖,当然还有这座城市的一切, 细小到每一粒灰尘。汽车以及尾气,人流以及表情不同的脸。红绿灯。各类交通工 具。表情呆板脸上一定积满灰尘的警察。一一向后掠去,像电影里往后倒着放的快 镜头。然后小安突然定格在一排简易房前,镜头又正常向前运作了。镜头的开始是 小安微笑的样子,因为,这时候小安看到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像两棵姿态各异的 树,两棵树看到小安的时候,都专注地留意起一个突然闯入树的世界的女人。淡灰 毛衣,淡黄的长裤,干净,带着微笑。女人是美丽的女人,但是女人的世界一定与 她们的世界不同。两棵树把目光收回,然后懒散地抛向别处。 在一场秋雨没有降临以前。小安微笑地看着两个女人,她们一定不是这座城市 里的人,她们来自于某一座飘着稻麦清香的村庄。也许,他们的男人在建筑工地上 出卖劳力。她们都有了孩子,大概七八岁吧,应该到了上学的年龄。小安就这样微 笑地站着,站得像一棵杨柳一样。她的穿着和这座建筑工地,以及工地边的简易工 棚,以及工棚边的两个女人,显得格格不入。两个女人的眼睛里,有着些微的自然 而然的谦卑。她们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面前突然像小兔一样蹦出来的人有着和 她们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 在一场秋雨没有来临以前。小安久久地站在工棚边上,她看着两个女人,这是 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两个女人倚在工棚用来挡风雨的黑色油毛毡上,她们的脸上 涂着脂粉,身上的劣质香水的味道,像泡沫丰富的海浪一样涌过来,把小安整个儿 地吞没了。小安在这样的香味里,挣扎了一下。但是她没有离开,她喜欢这儿的陌 生感,陌生的工地,陌生的灰尘,陌生的女人和香味。两个女人,一个瘦弱,长发。 一个丰满些,短发。头发都是染过的,但没染好,一片灰黑,像枯草一般失去了生 机。小安在心底里给她们取了名字,小安是微笑着给她们取名的,小安微笑着想, 瘦的叫春花吧,稍胖一些的叫秋月。两个女人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一直都在朝她 们微笑。她们的目光就有些迷乱和惶恐,甚至都不约而同地摸了一下头发和脸部, 以为身上的某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小安看到了她们脸上厚重的脂粉,显然用的是劣 质化妆品,且涂抹得不够均匀。她们的脂粉,不如说是一种沧桑。但是透过沧桑, 小安看到了脂粉背后盖着的一层眉清目秀。小安想,或许在村庄里,她们都是甩着 大辫子到井边去挑水的姑娘。小安为她们的辫子染成了一片枯黄,而在心里隐痛了 一下。 这时候,一场秋雨来临了。秋雨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秋雨大概累了,所 以秋雨来到这儿的时候,下得没精打采。雨水小而匀称,小安就仰起了头,让脸上 雾一般蒙上一层水。春花和秋月走了,她们走进了简易工棚里,大概这儿就是她们 的家。她们各自进了房间,打开门的时候,小安看到了里面简易的生活用品。但是 门很快合上了,就像是,一场秋雨来了,而两个女人遁地而去。灰尘被秋雨毫不留 情地压扑在地上,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许多。所以,小安抽了抽鼻子,然后是突如其 来的安静抱住了小安。小安在雾般的秋雨里,仰着脸,闭着眼,像傻女人等待一场 遥远之地赶来的爱情一样,发着呆。 小安已经结了婚。如果确切一点地说,小安结婚两年。小安的老公也姓安,小 安一直叫他大安。没有事的时候,小安就叫他大安。一起吃早餐,一起手挽手散步 的时候,小安也叫他大安。有事没事,小安就叫,大安大安,大安大安大安。大安 就笑,就在她的头上拍一记,说,小安勿躁。大安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开着一辆不 贵的帕萨特,但是两个人仍然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在步森花园有一套排屋, 他们的日子波澜不惊。小安想,大约自己是会在平静中终老的。小安想,我得有一 个孩子了,我们总得有一个小小安吧。我们总得看着小小安在步森花园里跌跌撞撞 地走路,奶声奶气地叫爸爸妈妈吧。我们总得看小小安成长起来,长成大大安吧。 小安想有孩子的时候,大安带着公司里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去了三清山。小安是后 来知道这件事的,小安记不起来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小安就是知道了。那时候小安 还在上班,中午的时候小安去皇马金座四楼的西餐厅里吃饭。小安吃的是三明治。 吃着吃着,她总觉得今天的味道不周正。然后,她微微地笑起来,像一个傻掉了的 女人一样。她想,大安不是去北京开业务会议了吗。大安怎么可以带一个那么年轻 的女孩去三清山。然后,她的眼泪就全部掉在了三明治的身上。三明治奇怪地看着 小安,三明治叹了一口气,想,又一个往我们三明治身上掉泪的女人。但是三明治 还是喜欢小安的,因为小安掉泪与众不同,小安掉泪的时候,脸上露着微笑。 小安的记忆,像一堆被剥离下来的凌乱的衣裳堆在雨地里。小安在秋雨中回过 神,她看了一眼这堆凌乱的记忆。小安踢了它们一脚,记忆就远遁了。小安开始缓 慢地转身,她的手在自己的灰毛衣上探了探,发现线衣上绒毛一样的一层,已经湿 了。小安喜欢这样的湿润,小安喜欢活在湿润里,那样的话,不会令她的身体和生 活感到紧张。小安一步步地在没有人的路上往回走。走到皇马金座楼下的时候,看 到公司里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和小安打招呼,小安也打招呼。这时候小安突然 一下子懵了,小安想,我怎么会没有上班,我怎么会一个人突然去晃荡。下午三点, 多么奇怪的时段,让我像一个游魂一样。 小安仍然散步。只是小安不和大安一起散步了,也不会大安大安地叫。想要生 下一个小小安的想法,像一只黑夜里突然受惊的猫一样,在瞬间逃遁得无影无踪。 大安觉出了小安的异样,问,怎么啦,你怎么啦。大安问小安怎么啦的时候,是在 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小安正在喝牛奶。小安给了大安一个迷人的微笑,轻声问,你 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一起去了三清山?大安一下子愣了,说,你听谁说的。小安 说,你别管那么多,你只要按住你的心口,告诉我是不是?大安沉默了好久以后说, 是的,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只记得我们坐了半个多小时的缆车才到山上,我 们开的是两个房间,第二天早上我们看日出、爬山。小安说,我的问题问完了,不 过你用不着告诉我你们开几个房间。于我来说,开十个房间和开一个房间,性质是 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