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安散步的路线改了。以前她喜欢在这座天堂里的那著名的湖边散步,现在, 她喜欢往工地那儿走。傍晚的天,将暗未暗,灰得像一张巨网,小安就像是走在梦 中一样。小安想,人生多么像一场梦啊。小安想,我该怎么样去背叛大安。小安想, 我是不是也要来一次出轨‘生活才会显得正常?小安其实有许多的追随者,她没有 动过念头,是因为她觉得她得守住大安。她想动念头了,她想要一个令她心动的男 人。但是她又突然慌乱起来,她想,我要杀死这个念头,就像杀死一种刚刚传染上 的病菌一样。小安的立场坚定,但是有许多男人骚扰她。有些令她反感,但是她也 承认,有些是令她有好感的。特别是吴刚。吴刚是一个话不多的人,有家室,且对 老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样的人,想要有外心,就更可怕。吴刚和小安一样喜 欢微笑。吴刚是小安的一个业务单位里的经理。他们在一起吃饭。小安问,你不在 月亮里砍树了吗。吴刚一本正经地说,月亮里最近效益不好,发不起工资了,他就 辞掉了伐木工人这个职务,到这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城市来了。小安笑了笑,吴刚 也笑了笑。吴刚接下去的一句话,令小安心跳了跳。吴刚轻轻地说,还因为,武林 路上有你在等我。 小安就把脸扭向了别处。 黄昏是与众不同的。黄昏时候人们处于兴奋状态。黄昏是一件老旧的棉袄,让 人感到日子的陈旧与灰暗。小安就在黄昏里穿行。她看到了春花和秋月。她站在很 远的地方看着春花与秋月。在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前,她看到的是春花和秋月大致的 轮廓。但是她认定这一定是春花和秋月。然后她看到了一些人,这些人身上还散发 着男人的臭味,汗的烟的混杂着的味道。这些人的眼睛里,隐隐闪动着稍纵即逝的 绿光。他们像是勇敢撞向一堵墙的蝗虫一样,撞向春花和秋月,以及,站在不远处 的像春花秋月一样的女人。小安的心里又欢叫了一下,她站在泥地上的一只破旧的 瓦罐上,努力地把自己站成了一尊艺术品,站出了一座天堂的人文气息。小安想, 春花秋月原来是在这儿接客的,这是一种令小安觉得新奇的职业。小安不排斥她们 的生活方式,她以为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就像大安和一个小姑娘去了三清山,尽管 令她心痛,但是她还是微笑着,认为,既然法律不反对大安这样做,那么她又能奈 何? 蝗虫在暗夜正式来临以前低飞着。小安专注地望着春花和秋月,她的心底,是 希望,或者渴望她们俩都能接到客。她甚至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在她们带着客 人合上门以后,她会守候着等她们完工,就像看着工人下班一样。蝗虫飞过小安身 边的时候,看了小安一眼。蝗虫们都想,多标致的女人。但是蝗虫们都明白,这不 是他们找的女人。所以,蝗虫们都感到了奇怪,奇怪一个高雅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 这儿。 路灯终于亮起来了。一个脚踩破陶罐的女人,突然在身上罩上了那么多的光线, 像一场大戏的开场。小安的心底,为这突如其来的暗淡光线欢呼。就在她欢呼的同 时,她看到了一场没有前奏的争吵发生。她看到春花,那个瘦弱的春花奋不顾身地 扑向了秋月。她们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抽着烟的猥琐男人。男人像一只袋 鼠一样,他把一条腿和另一条腿交错着,慢条斯理地抽一口烟,然后再喷出来。小 安有些担心,春花那么瘦,怎么可以扑向相对比较壮实的秋月?两个女人撕打的声 音传了过来,是那种带着雌性愤怒的嚎叫。这种嚎叫里,带着一种血色,阴冷而可 怕。春花果然敌不过秋月,她们在地上翻滚着,很像是一场老式电影里,我军和敌 人肉搏战时的镜头。尘土。小安想,尘土,尘土一定把她们两个凡俗的身子给包裹 起来了。秋月最后英勇地把春花压在了身下,秋月咬着牙愤怒地吼,你还敢不敢在 老娘头上动土了,你还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嗯,你还敢不敢了。小安听到春花的 声音在咿呜着,是那种痛苦的声音。小安走了过去,走到了她们的身边。秋月这时 候正扑在春花的身上,她看到了一双高档的女式皮鞋,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样式。她 想,多么好啊,多么好的皮鞋啊。然后她的目光稍稍往上抬,再往上抬。然后她看 到了小安微笑着的脸。小安轻声说,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好吗? 秋月一下子愕然了,她的脸上立刻涌起了两片红晕。红晕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 刻似的,红晕躲在暗处,在这时候蹦了出来。秋月傻傻地站了起来,在小安面前, 她有自卑感,好像一种力量在支配着她站起身。秋月看到小安伸出了手,小安把春 花拉了起来,小安微笑着轻声说,都别吵。这时候,那个矮小男人吐掉了嘴里的烟 蒂,他把烟蒂吐得很夸张。看上去,他大概是一个泥瓦匠,或者是一个钢筋工。他 呸了一声,烟蒂在他的呸声中跌落出去,像一个动作失误了的体操运动员一样。男 人说,婊子,婊子你们有完没完,你们究竟谁来为我服务。春花愤愤地看了秋月一 眼,说,当然是我来。秋月说,凭什么你来,难道你的东西是两样的?小安看看春 花,又看看秋月,她轻声说,还是我来吧,还是我来。 男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面前的女人是接客的,就像不相信 自己会成为一名市委书记一样。小安走到了他的面前。小安举起了手,小安的手落 下去,小安听到了一声脆响,小安说了一句话。小安的声音其实是很轻的,小安说, 狗,狗,狗你再敢叫一声婊子,我让人把你的嘴撕烂。你信不信,你不信的话可以 试一试。 男人捂着脸。他足足愣愣地站了五分钟,五分钟后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了。 走的时候,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了,怎么了,今天怎么了,今天怎么会是 这样的,今天真是碰上鬼了。 三个女人都陷入了一场安静中。安静像一块海绵,或是棉花胎,能让人陷入其 中。安静了很久以后,春花说,妹妹,你是干吗的,你是一个好心人。小安笑着拢 了拢发,小安说,我是路过这儿的,我是一个过客。春花说,妹妹,谢谢你拉我起 来,不如,你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好了。小安想了一想,又拢了拢发。其实她的头发 一点也不乱,但她老是拢着头发。她看了秋月一眼,秋月把眼睛低垂了,看着自己 的鞋子,像是要从鞋面上发现一个小洞,或者一只爬行的蚂蚁似的。春花伸出了手, 她拉住了小安的手,像拉着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样。春花牵引着小安,小安闻到了一 股腐败的霉味,小安就想,我大概已经跨进低矮的简易工棚了。 房间里很局促。房间里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光线跳跃着像一群被撩 起的水珠一样,散落在小安的身上。春花说,你坐吧。小安在一张小小的木床上坐 了下来,她的手触到了潮潮的棉被,令她的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安坐在床上 看着春花,春花的身子瘦得像一张弓一样。小安说,春花,你的家在哪儿,你和秋 月是住在一起的吗。春花呆了一呆,春花大概是在想一个令她想不透的问题。春花 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这样看上去,她的样子就更小了,像是一个孩子。很久以后, 春花才说,我不叫春花的,你为什么要叫我春花。她也不叫秋月。我们是安庆的, 我们是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其实我们在村庄里生活时,关系不错。我们常一起去 河里洗衣,一起聊天,一起织毛衣,一起谈论老公和孩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 在,我们是生意上的对头。 小安就静静地听着春花说话。春花喜欢絮絮叨叨,春花不停地说着话,她的嘴 唇边,泛着一层白沫。这时候,一种奇怪的声音在隔壁响了起来。春花竖起耳朵听 了一会儿,像一只警觉的听到了老鼠脚步声的猫。大概五秒钟后,她恢复了对小安 的笑容,说,秋月接到生意了,这个婊子精,她终于接到生意了。小安笑了起来, 她想,多么真实的生活啊。小安感叹的时候,手机亮了一下。是吴刚发来的短信, 短信说,小安,我想你,我能见你吗?小安回了一条短信说,不能见我,因为我很 忙,我没空。小安收起手机时,笑了一下。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机器,可以把当面说 会脸红的话,很顺利地通过短信说出来。价值是一毛钱,如果两个发短信的人有了 爱情,那就是一毛一毛堆积起来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