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拒绝流行歌曲和戏文,我的唱来自于自己的生命想要发出的声音,在外人听 起来像是虎的啸吟。我唱歌的时候惊动了我的邻居,他是一位编辑,刚来北京不久, 也喜欢写作。他敲开了我的门,在一派灰黄的灯光中看到了我。 我在他眼里是一个身着破烂衣裳,面容模糊的人。 我的眼睛明亮如星星,射出奇怪的光芒。我吸引了他的眼睛,使他忘记了自己 要告诉我明天他还要上班,让我小声点。 他看到我的房子里堆满了破旧的书报,对我有了好感。 我们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面对面时,彼此生命中分开若干个空间,每个空间是 一间带门的房子,我们无法同时打开所有的房子——结果他回到现实说:“现在是 晚上一点了。” 我没有反应。 他很快又跳开现实,说:“咱们地下室里是不是有老虎,我怎么听到老虎在叫?” “是我在唱歌!” “哦,你的房子里有很多书啊!” “我,我是个诗人!” “真的吗,我是编辑!” 我热情地把他让进我的房子里。我的房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一台 桌子。桌子上铺满了纸,纸上是我写下的诗。 他坐在椅子上看了几首说:“不错啊,这些题目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有作品 发表吗?” “我叫唐可安,从来还没有发表过!” “我叫周文蝶。”他伸出手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跟他握了握手,然后从床底下搬出厚厚的两摞手稿,给他翻看。 我说:“这几年我一直以捡垃圾为生,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过读书和写诗,没 有停止过思考和做梦,我总是会梦到虎,它被关在笼子里,而我觉得自己所有的梦 叠加在一起就是一个灿烂的星系,而你也在其中被我梦到,所有的人和事都会被我 梦到!” 我这样说让周文蝶感到奇怪,他觉得我是一个身上带着神性的人。 他说:“你的生命里是有一个笼子,笼子里是有一只猛虎……为什么一定要捡 垃圾呢?你可以换一个工作,可以去体验一下城市人文明的生活,这个世界上有生 命的东西,也有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是我们所热爱的文学可以把一切东西都变成有 生命的东西。我看你是在拒绝文明的生活,但同时也是在逃避,在害怕,这是不自 信的表现,我看你写的诗,通过我们的谈话,我觉着你现在很了不起,如果你愿意, 我想介绍你去编辑部上班,我们那里还缺少一名编辑!” 我想了想说:“我当然也想过换一个工作,但是我只读过初中,没有什么学历, 我在这个城市里能做什么呢?我只好做梦,只要有地方住,有吃的我就可以做梦。 如果我走出来,我怕我眼睛里的光芒,也可以说是我心里的光芒被阳光和众人的眼 光所伤害。现在,我来越觉得我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我过马路的时候感觉自己就 像一只蚂蚁,稍不小心就会被众人的脚,被飞速旋转的车轮子给辗碎。在我看来, 那些高楼随时随地都会有可能倾斜倒塌,我觉得居住在地下室是最安全的。” 周文蝶觉得我的内心太脆弱了,半天沉默不语。 我给周文蝶说起自己来北京之后的经历和感觉。 周文蝶听了我的故事,他思维跳跃地说:“当然,每个人都有他的世界。如果 说我们都是有感觉的人,而且感觉可靠的话,我认为我们都会是有所作为的人,我 们简直是在我们整个人类存在的一面镜子! 我说:“我觉得我是一个有创造能力的人,就像我梦到虎一样,我觉得总有一 天我会把我生命里的虎放出来;现在,如果我有钱,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买一只白 色的马,趁夜里没有警察的时候在北京城的大街上走一趟。我甚至想过在白天,在 王府井和西单的大街上,在天安门广场上骑着我的白马走一遭。因为我渴望奇遇, 可是,我心底这些无序的愿望被生活的沉重灰尘掩藏起来了,我现在进入了我的生 活,现实的在别人看来也许如同梦境一样的生活。我早上起床看书,上午和下午去 捡垃圾,晚上有时候会走出去四处看看。除了捡垃圾,我总是习惯在晚上走出去, 你知道,在晚上看到的事物和在白天看到的事物是不一样的,我认为白天和夜晚在 我的生命中有两个时空:白天几乎让我无法思考,因为那些具体而生硬的事物会通 过我的眼睛和耳朵进入到我的生命,被我的生命所收集,不得不收集进去;我的生 命中收集了无数个白天的场景,无数个白天的形象,我还收集了许多声音,我把这 一切都通过夜晚来化简、模糊化,融入我的梦境,变成我的特别的感觉,事实上, 我生命中的猛虎也许正是这个城市的存在以及我生命中那些神秘的,难以说清楚的 东西。” 周文蝶说:“你想不想有个真实的女朋友呢?现在你二十一岁了,照说早就有 了正常的生理需要,你有时候是不是也会想女人呢?” 我说:“我所看过的书,以及我对城市中男男女女的爱情告诉我,也许女人是 男人的一个梦境,一旦梦想成真,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心中的爱情在我的想 象中。我把生活中的女人当成我想象的底色,书本里也有各式各样的女人,如果别 人虚构得不好,我还可以自己虚构。我虚构过我的女人,她是天使。现实的世界中 是不会有那样的女人的,应该说,我在我的心中永远有一个不可能出世的女人。我 幻想过我的死亡,我死后的世界,如果说灵魂可以不消失的话,我会有更多的选择 空间:古今中外的许多美丽有才华的女人,她们的灵魂在经过时间的沉淀以后将会 像西藏高原上的蓝天和白云,而我在幻想与她们相知相爱。对了,还有安徒生虚构 的白雪公主,我并不认为那是童话中的人物,她首先活在作者的心中,然后又活在 我的心中。我们为什么不能沟通虚构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打破时 空呢?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活着,是不是过去的生命的 轮回呢?因为想象,这个世界和我们的存在变得迷离,有时候我闻天天空气中别样 的味道,我所闻到的那种空气的味道每一天都因为人的内心的变幻而颤动和变化, 我看到天空中的灵魂面无表情,我梦到一些神秘的面孔在张嘴说话,我无法清楚地 听懂它们在说些什么,无法解释我的梦。” 周文蝶说:“真的很特别啊,唐可安,我觉得我们应该握一下手。” 我把手伸过去与周文蝶握了一下说:“我们都是有感觉的人。我相信想象力可 以改变世界,有时候我真的想要放出我生命中的猛虎,去撕咬复杂而混沌的一切, 给它以简单清洁的灵魂,让一切归回到自然并永远朝向纯洁的梦想的方向前进。我 想如果每个人都在意自己的想象力,我们这个城市的具体和坚硬,以及人心的死板 和冷漠才有可能变得松动。每年春天,北京城的上空被春风运来的沙子告诉我,人 们在创造生活和文明的盛宴时,沙漠却做好了准备来破坏这一切。每一次在人潮人 海中伫立时我似乎都在听到每个人的脚步正在迈向苍茫的黄沙。有时候我幻想去到 沙漠中去体验沙子的生命与存在,倾听沙子的诉说,我想象通过沙子的语言获得有 关人类过去的秘密,我想象每个秘密都有可能是一条治理自然和人世的妙方。但是 现实就是现实,我现在只能呆在北京的地下室里,和你聊天说地。” 周文蝶神情激动地说:“你是神秘事物和正处于危险之中的城市中的星星之火。” 我笑了,我觉得自己在地下室生活了三年,终于有一个人认识了我。 后来周文蝶把我拉到他们的编辑部,向主编推荐了我。 我由捡垃圾的我变成了一个编辑。 我仍然租住在那间简陋的地下室里,不过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的诗歌 在周文蝶的帮助下投出去,不断地发表出来。以至于周文蝶在开给我玩笑的时候叫 我唐诗人了。 想象与感觉让人忽略了现实变得无比强大,当我在编辑部工作以后,我又回到 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因为我失去了原来的自由自在,不得不和别人交往。 我和周文蝶仍然会在一起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 我说:“人与人的灵魂相互渗透,有时候我觉得我在我的幻想中越来越不清楚 自己的长相……有时候我就不确定自己的相貌,进而不确定自己的存在。我并不是 因为三年来一直住在地下室,过着捡垃圾的生活而显得独一无二,特立独行,我的 灵魂不一般,闭上眼睛我可以看到黑暗中的虎,闭得时间再长一些,黑暗便变成草 绿和天蓝色,那虎像火一般燃烧,让我感到光与温度。” 周文蝶说:“要接触一下现实中的女人,女人,也许会改变我们的生命存在— —我们强调了精神和虚构,这也许是不正常的。” 我说:“也许不正常恰好说明了正常是不正常的,世界需要特别的思想情感, 需要变化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确定真实的生命很有意义——我所见过的所有的女 人,我阅读过的文学作品上的,以及报刊上广告中的女人都成为我虚构女人的原材 料,她们的存在,让我信以为真。我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已经拥有一个虚构世界的 雏形,那个世界属于精神,作用于物质。我为那些正在成长的城镇与村庄命名。我 相信,却又清楚,自己的虚构不等同于现实。我的爱情接近虚幻——我想到自己需 要一个女人时就觉得自己站在了现实的对面,立马要展开一场决斗。我所以至今没 有与谁谈恋爱这是因为我总是逃避。逃避是必要的,因为真实会破坏虚构……欲望 是真实的,可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却可以让自己守住生命完整的世界,守住想象的纯 洁与爱的美好,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力量。” 周文蝶说:“可是没有女人,男人永远都不会长大。” 我说:“也许是这样,可是我觉得我并不想长大,我想生活在童话之中。” 我梦见自己,在梦里我觉着应该有唐可安这样一个人——他一直要去远方,或 者他在远方生活。 我还梦见自己像蜘蛛一样从乡下来到城市,在都市的街道上行走,身后有着一 根细细的线。我不断地行走,不仅在路面上,还在高楼与电线杆上行走,甚至是有 限的公园或广场的天空中。 我会飞一样在空气中行走,如同走在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