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天夜晚我们其实没去刘二炮家看电影,而在青石寨和白石坳之间的一丘坳田 里的草树下说了小半夜的话。(西北风吹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直到青石寨的电 影散场许久后,我才送菊妹回家去。 那个夜晚,我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乡村田园迷人的风景。我在后来写出的田园 诗中赞美了那夜的寒风是那样的温柔,赞美了那夜空旷的田野是那样的宁静。我和 菊妹自从那晚之后就迅速地进入了各自的角色,既然我们彼此钟情于对方,又何必 自视清高,或忸怩作态呢?当然就更不必局囿于一唱一和的山歌里,为什么不勇敢 地走在一起呢? 我惊奇我们乡村只能生长五谷、蔬菜、荒草和荆棘的田园,竟也能培育出这样 一粒爱情的种子来。我更加惊奇我自己竟在无意之中能够播出这样一粒种子,几乎 未加精耕细作,眼看就要获得很好的收成了。这难道不是跟我们的先辈们开了一个 天大的玩笑吗?把他们那套积累了上千年颠扑不破的理论一下子就击得粉碎。有了 菊妹,我常常在青石寨昂首阔步,像个凯旋的将军走来走去,四处游荡。青石寨男 女老少无一例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在这个腊月的变化,交口赞誉张二宝一扫过去的 书呆子气,变得威武和精神了。 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菊妹,我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人异常勤快起来, 挑水、劈柴、做饭、喂猪样样抢着不让爹娘干。特别是挑水,二里远的山路,全是 缓坡,以前挑一担水得歇三次气儿,现在竟能一气儿挑到家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转肩。有了菊妹,我内心充满了激情,像有一团火焰在胸腔里燃烧着,炙烤得血流 奔涌,每夜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写出几首爱情诗或田园诗来,自己看了也觉得很满意, 这样洋溢着激情和才华的诗作我以前还不曾写出来过,我觉得我一下子跨进了缪斯 的殿堂,领悟了艺术的真谛…… 娘是最了解我性情的,我猛地换了个样子,使她惊讶不已,以为我神经出了毛 病,硬是强拉了我去看医生。中医西医分别说了些心火上涌,神经衰弱,肾脏亏虚, 内分泌失调等等。这些娘听不懂,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我儿咋了,有毛病无毛病? 医生告诉娘,毛病不大,肯定有大心事。娘就一再追问我,我则笑而不答。 娘说,瞧你那样子,我儿八成是勾上谁家姑娘了。 我说,没有的事。 有,一定有。娘说,看你那样子老娘就晓得,我儿要展劲,老娘可没得送礼嫁 的钱。 你别说得那么俗气。我说,人家看上的不是你家的钱,而是人,你懂吗?对娘 张口闭口提钱的世俗气,我感到很鄙夷。 你看,一套就套出来。娘非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告诉娘是谁家的女,老娘帮 你参谋参谋。 我说,保密,暂时无可奉告。 我每天仍去放牧,一早就把牛儿赶到白石坳对面的山坡上,怀着无比激动的心 情等待菊妹。菊妹也每天都来放牧,把牛儿赶到我对面的山坡上,然后我们各走一 段路,到坡下的沟底里相会。跟菊妹在一起,我是无比的愉悦,我们有说笑不完的 话语,菊妹给我讲她在外面打工的一些事情,我则给菊妹念我写的诗作,那段时间 我每夜都有诗作问世。菊妹说她听不懂我的诗,但她很喜欢。她还说我有诗人气质, 跟我在一起她感到很快活。我说我也一样,菊妹,跟你在一起我不忍心动用三哥教 我的三字诀的第三条。菊妹说,什么三字诀?什么第三条?我情知说漏了嘴,不知 如何回答。说呀,说呀,菊妹追问不放,说给我听听。我只好和盘托出,把我所做 的那些准备工作全都一一说给菊妹听。菊妹听得笑岔了气,点着我鼻子说你真是透 顶的一个大傻瓜。我说,我真的是有些傻,不该说给你听的。菊妹不笑了,认真地 对我说,不过你傻得可爱。比你们寨上那个三多强多了,三多就讨厌在敢动手上面。 我说三多这人可以呀,他大方、慷慨。三多说他跟你恋爱过,在中学的时候。菊妹 顿时涨红了脸,谁跟他恋爱过,我才懒得理他。他手多脚多才被学校开除的。我想 三多一定对菊妹动过手脚,三多是那种人,但我不敢问菊妹,只是在心里咒骂三多 不是人,不得好死。 放牧成了最令人愉悦的事情,因为有菊妹相伴,山道上烦人的唢呐声在我耳里 也成了一支支优美的曲调,三嫂撅着的屁股也不再咄咄逼人,令我难堪了。但有一 天,日头升到老高了,还不见菊妹到来,我就跑到对面的山坡上去找她。菊妹家的 牛儿在坡上安闲地吃草,而人却无影无踪。我使劲地喊菊妹,也没有回应。这就奇 怪了,她到哪里去也去不了这么久。我满山岭乱窜,四处寻找她,毫无目标地大声 叫喊她。我把那座大山搜寻了一遍,像老公安们搜查一个逃犯一样仔细,脸上手上 被刺抓起一道道血痕,衣裤也扯破了,但我毫不在意,继续漫无目的地寻找菊妹。 后来,我累了,渴了,口干得如火燎般疼痛,猛然想起这座后山有一个叫“神仙居” 的山洞,那里面有洞水,说不定菊妹去了那里。 我便去后山的神仙洞里找。在那里我看到了菊妹,菊妹那时正抓起一把神仙像 前香案上的香灰,准备往嘴里吞。 我悄悄地走到菊妹身后,抓住她的手,菊妹你要干什么呀?我把声音尽量放得 柔和,我怕惊骇着她。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菊妹又惊又喜。当然能找到你,我慷 慨陈词,哪怕你钻到山底去,我也要把这座山刨开。你真好。菊妹说,竟扑在我怀 里嘤嘤地哭了。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我抚摸着菊妹的肩说你怎么了,谁欺负你 了是不是?我没怎么样,我肚子有点痛。菊妹说,二宝你爱我吗?你是真心爱我吗? 我说你这是废话,我当然真心爱你。我不爱你干嘛满山满岭找你。你看,我脸上手 上全是刺抓的,我为你流了好多的血。菊妹说那你答应我,不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 要离开我,你能做得到吗?假如在某一个冬日的夜晚,野菊花芭茅草枯萎之后我们 死去,我们就死在这重山坡上吧……我脱口念出昨夜写给菊妹的一首诗,行了吧, 我在神仙面前发誓我决不离开菊妹,除非是菊妹要离开我,否则……菊妹赶忙捂住 我的嘴,她说菊妹也决不离开你!我说我没钱娶你也不离开?菊妹说不、离、开! 这是我们放牧田园的一段小小的爱情插曲。后来我明白了菊妹来洞里吞香灰的 缘由,我也并不认为这是菊妹设下了圈套,仍旧看成是我们的山盟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