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忙碌,今年的大年是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列来的,就像一列飞奔 的列车,突然遇到了路障,不得不刹车。腊月三十下午,处理完单位上的事回到家 中,妻在洗衣服。我说总该准备一下吧?妻说我这不是在准备嘛,如果你愿意就去 擦玻璃吧。我说洗洗衣服擦擦玻璃怎么算是过年的准备呢?妻说那你说还要准备什 么?想想,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去擦玻璃。但总觉得还应该准备点什么, 可是几个窗子都擦完了,脑海里除过一副对联要买,还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就上街买对联。一出小区门,发现许多人跪在门口左侧的空地上烧纸,按照老 家的习俗,这应是“请祖先”了。不知为何,看着这些“请祖先”的人,我的心里 一阵难过。那地方是平时倒垃圾的地方,怎么能够“请祖先”呢。停下来打量,觉 得他们是那么的底气不足,紧张、瑟索、局促,小偷似的。细想起来也是,这本来 就不是自家的地盘,而且身后是喧闹的车水马龙,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容自在呢?思 绪就飞到老家去了。请祖先的时辰到了,一家或一族的男众向着自家的祖坟走去, 远远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挂满山坡。阳光温暖,炮声悠扬,在宽阔绵软的黄土 地和黄土地一样宽阔绵软的时间里,只是那种不急不徐地散淡地行走,就是一种享 受。一般说来,坟院都在自家的耕地里。宽阔、大方、从容,让你觉得那坟院就是 一幅小小的山水画,而辽阔的山地则是它巨幅的装裱。说是坟院,其实没有院墙, 区别于耕地的,是其中的百年荒草,还有四周的老树,冠一样盖着坟院,让那坟院 有了一种家的味道。坟院到了,一家人跪在经年的厚厚的陈草垫上,拿出香表和祭 礼,焚香,烧纸,磕头,孩子们在一边放炮,那是一种怎样的自在和安然。且不管 祖先是否真的随了他们到家里来过年,请祖先的人已获得一份心灵的收成。 这样想时,觉得留在乡下的哥不再那么苦了,而且有了一种正当理由:老人坚 持住在乡下也有了一种正当理由。物质上他们是拮据一些,但他们却享有另一种富 裕。而且因为有他们在乡下,自己就不需要在这个污秽的地方“请祖先”了,这些 跪在垃圾场里“请祖先”的人,肯定是从乡下连根拔起了,街口就是一家卖对联的 摊儿。在老家,悔年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后来父亲把衣钵传给我。有一年自 己因病没有同家,村里人就只好买对联贴了。第二年再回去,乡亲们就又买了红纸 让我写。我说买的多好看啊,也省事。他们说,还是写的好,真。一个真字,让我 思绪万千。现在,也只有在乡下,老乡们才认这个“真”。其实我知道,我的那些 蹩脚的字,并没有买的好看。那么这个“真”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现在,一个平时 给大家写对联的人,却来地摊上买对联,心里一阵好笑。但写嘛,一则嫌麻烦,二 则连红纸在什么地方买都不知道了。 想想自家能贴对联的门也只有防盗门了,却买了两副。另一副往哪儿贴心里无 数,先买上再说。心想在老家,只有那些特别穷的人才写一副对联,只在大门上贴 贴,表示这个家还有娴火。摊主说不请门神?我说不请了。一个“请”字,让我想 起小时候请灶神的事来。随父亲上街办年货,发现父亲买别的东西叫买,买门神和 灶神却是“请”。问为什么。父亲说,神仙当然要请。我说明明是一张纸,怎么是 神仙?父亲说,它是一张纸,但又不是一张纸。我就不懂了,父亲说,灶神是家里 的守护神,也是监察神,一家人的功过都在他的监控之中,等到腊月二十三这天, 他会上天报告一家人一年的功过得失,腊月三十再回来行使赏罚。父亲还说,这请 灶神是有讲究的,灶神下面通常画着一狗一鸡,那鸡要向屋里叫,那狗要向屋外咬。 仔细看去,确实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里咬的,就看你家厨房在东边还是西 边。还有那秦琼和敬德,一定要脸对脸。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脸对脸,父亲说,脸对 脸是和相,脸背脸是分相。贴灶神也有讲究,一定要贴得端端正正,灶神的脸还要 黄表盖着,不能露在外面,否则将来进门的新媳妇不是歪嘴就是驼背。这样,再次 走进坐了灶神的厨房时,一股让人做畏的神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买好对联之后,主意又变了,心想再往里边走走,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到 的年货。 在一家买香表的摊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以往,腊月三十天一亮,父 亲让我们十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纸,先把大张的白纸裁成书本宽的细绺儿,用祖上留 下来的刻着中华民国冥府银行的木板印章印钱。小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耐烦,及至成 人,觉得一手执印,一手按纸,然后一方一方在白纸上印下纸钱的过程真是美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机印的冥钱,上面的面值是一万元,有的还是华盛顿 的头像,显然是来自国际接轨的思路。但父亲还是坚持用手印,有时来不及了,哥 就拿出祖父传下来的龙元(一种上品银元),夹在白纸里用木桩打印纸锭,父亲虽 然脸上不悦,但终没有反对。纸锭虽然讨巧,却总要比从大街上买的那些花花绿绿 好得多。买不买?要收摊了,小贩说。我说不买了。他说,过年不给先人送点钱花 啊,市场经济社会,哪儿都得用钱的。我说,我们祖先那边还在计划经济时代。 到了炮摊前,花花绿绿的炮群让人眼花缭乱。想买,但一想儿子坚决不让买, 就打住了。儿子已经对放炮没有了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考重点。而一个不放炮 的年还是年吗?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带着我们做炮了。父亲先用木屑、羊粪、 硝石、硫磺一类的东西做火药,然后用废纸卷成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药装在 袋子里,侍候铁炮。铁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细,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 屁股那儿有个眼儿,用来穿引信。过年了,只见小子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沉 沉的铁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铁炮对着美帝国主义,整装待发。小子们先把火 药装在炮筒里,然后用土塞紧,然后点燃引信,人再跑开,捂着耳朵等待那一声来 自大地深处的闷响。父亲还给我们用钢管做长枪,用车辐条做“碰炮”。长枪大家 知道,和当年红军用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腰身小一些。说碰炮:把一个车辐条弯 成弓形,在弓尾绾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头拴着半截钢条。这种碰炮不用火药, 用的是火柴头,把几个火柴头放在辐条帽碗里,用钢条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 钢条塞在辐条帽碗里,拉长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钢条撬在辐条帽碗里的作用。这 样,你的手里就是一张袖珍的长弓。然后高高举起,把钢条向砖上一碰,就是一声 脆响。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真是可爱,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在五两白面过年的 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给我们做这一切,他的开心来自哪里?而现在,什么都不缺 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哥给他的儿子做过这一切,而在城里的我,别说做,就是想 给儿子买个炮,孩子自己却不要了。 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 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 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几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 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他布做的钱包,把几元钱错来错去,艰难地 作着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 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 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 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