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刚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 如果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烛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 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在清油和蜂蜡混溶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根 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根根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 像个宝塔。最后一根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 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 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 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 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 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再说,买来的东西污秽,不干净。 要说这红灯笼比父亲竹做骨纸糊面的灯笼好看多了,却一点也没有父亲做的那 种“活”的感觉,但还是买了一个。人山人海,车不好打,就提了灯笼往回走。走 着走着就走到老家的土路上了。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跟抢集。一大早,差不多 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 个时刻,街上哗的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 年来,那种哗的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 什么,为何如此的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看时辰,这一刻郭氏门中应该是上坟回来了。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小跑同到 家里。一看儿子用功的背影,又被刚才行色匆忙的自己惹笑了,今年本来就没有打 算过年的啊。一放寒假,儿子就一冉重申今年春节不回老家。一天,我动员儿子说 回去把三天年一过就回来,你也放松放松。儿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可能!妻 子附合,年年过年,高考只有一次,就依儿子,再说,等你儿金榜题名时,咱们再 衣锦还乡,那种感觉该多好。儿子抱了他妈的脖子说,俺妈说得太对了,我们可以 回去住它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显摆显摆。我说那你娘俩在城里过,我一人回去。妻 说那不行,单位安排她从初二晚上开始卖戏票。二比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决议形 成。当时是那么地不可接受,觉得这过年不回老家就像结婚不进洞房一样不可思议。 现在,儿子坚毅的背影似乎又在重申,对不起老爸,今年你就先把你的那个年瘾放 放吧。 看来这年贴只能在书房里进行了。书房在阁楼,因为是斜窗,不好弄窗帘,搬 进来后,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相对隐秘的小天地,就顺手把几张报纸贴在玻璃上, 不知为何,当时感到的却是“年”的味道。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肯定来自老家八卦 窗里新贴的窗花,来自被父亲熬罐罐茶熏黄的房墙上新贴的年画。就过段时间把旧 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每换一次,年的味道就被复习一次。小时候,一进腊月,父 亲就早早地给我们用钢锯条做好花刀,让我们在木板上裁窗花:一个废钢锯条,被 父亲磨成三角尖刀,另一端缠了棉条,就是把了。用纸搓针,把上年的花样钉在一 沓新买的红黄绿三色纸上,衬了木板,然后照着花样裁窗花。刀子从纸上噌噌噌地 划过,一绺绺纸屑就从刀下浪花一样翻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更别说看着一 张张窗花脱手而出的那种喜悦了。父亲还教我们画门神,画坛子(一种往房檐上挂 的花饰,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把它叫“沄子”),包括给戏子打脸。 报纸已经贴好,年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说是一 种被减速之后的光。恍然大悟:原来年的味道就是停下来的味道。那么,这个停下 来又是谁的发明呢?而人又为何如此地喜欢这个“停下来”呢?莫非它足一个速度 和惯性制造的阴谋?我的胡思乱想被窗外的一声炮响打断,好一阵懊悔,多少年神 秘在心里的一种美好,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 被刚才的胡思乱想划破了。从未有过地觉得思想这东西的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 尘埃。才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扫帚把这些胡思乱想从心里扫去, 连同懊悔。 再次回到腊月三十进行时,下来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应该足安喜神和天官神 位的时候了。喜神位在大门,天官在当院,或者正面的山墙。显然,这两项在我的 书房是无法完成的,就把书柜打开,找出《论语》,放在书柜的最上方,然后找了 一个茶杯,在里面装了米,算是香炉,却没有地方放,就把一本精装书抽出来一半, 用一摞书压了另一头,把香炉勉强放在抽出的那半面上。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 的,自已把门己惹笑了,一个模仿年俗的城里人。不知孔圣看着他的这样一个不地 道的供奉人,该作如何感想。父亲说,他们上私塾时,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在大成至 圣文宣王的神牌前磕头的,赶考前也是一定要到文庙上香的,考回来也是一定要到 文庙谢恩的,大年三十也是要先到文庙敬献的。现在,文圣的牌位有了,那么祖宗 三代的呢?想填一个牌位,却找不到红纸,而白纸是不能设牌位的。再想,就是设 了,先人们也识不得城里的路;再说像父亲一样,他们压根就不想到城里来;父亲 算是半个现代人了,但来城里只住了两天,就要嚷着回家,何况先人。还是让他们 在老家列席吧。 贴好窗纸,设完祭坛,拖完地,还是觉得不像,发现问题出在这地板砖上。老 家的黄土地面,扫净,洒上清水,有一种来自地气的氤氲,感觉就就出来了。还有, 地上没有一个炉子,也就没有那种炭火的香味,没有一壶水在炉子上滋滋作响;没 有炕,也就没有炕上的爷爷奶奶,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偎着他们打盹的猫。“猫儿吃 献饭”,这是窗花,也是老家“年”的经典意象,而此刻,这一切,于自己都是梦 想。最后发现,城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地方祭祀,老家年的气氛多半是上房里那个 天地供桌渲染出来的。才明白,这个“年”,它是“土”里长出的一朵花儿,它姓 “乡”名“土”,它本来就和这个一厢情愿的城市是两路人。 老家把张贴对联、门神、沄子一应叫“贴巴”。贴巴一毕,该干什么呢?该做 泼散和贡献了。所谓泼散,就是饭前由长男端半碗饭菜到大门上去,大户人家一般 有一个节日专设的散台,一般人家就南泼散的人挑了碗里的饭荣反手向四方扔扔, 让无家可归的游神野鬼们享用。所谓贡献,就是一家人团坐在上好的饭菜前,供养 天地,供养众神,供养祖先,也有点请他们给年夜饭剪彩的意思。然后一家人坐在 上房里吃头道年夜饭。头道年夜饭通常是长面,这个妻子倒是做了。妻子也是从农 村出来的,这个年俗她懂。 吃过长面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对于男人,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为享受的时光。 准备工作做完了,香已上起,烛已点燃,酒已热上。孩子们在院里噼噼啪啪地放炮, 男人们就坐在炕上过年。那个“过”,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勉强说,有点像 “闲”,但你又觉得它非常地紧张,是非闲;是静,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热烈,是 非静。是温暖,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清凉,是非温暖。那是什么呢?是和祝福的同 在,是躺在一叶时间的舟上赏月,任舟下碧波荡漾,只不过那月不是月,那碧波也 不是碧波,而是一种叫“年”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找个词来称呼它,那就叫它逍 遥,或者静好也可以。后来回想,这种静好大概和神同在有关,神像一个过滤器一 样把平时浮泛在我们心海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掉了,让你心罩的水还原到当初 的纯净,那是一种液体的烛光。当然,这种静好还和供桌上请的是家神有关系。因 为和神同在,大家比平时有些庄严;又因为是家神,就不必像庙里那么肃穆。如果 说年是岁月的精华,那这段静好就是年的精华。多少年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 能闻到它的香味,那种超越一切香味的香味:看到它的颜色,那种超越一切颜色的 颜色:感到它的温暖,那种超越一切温暖的温暖;听到它的脚步,那种超越一切脚 步的脚步,糖一样的脚步。好了,该给您说实话了。上面之所以写下这么多文字, 只是想向您说明您从这些文字中看到的都不是那个“过”。回过头来,觉得能够表 达那个“过”的,还是那个“过”字。我反对把汉字简化,但对“过”这个字的简 化却非常的赞佩,一寸一寸地过,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