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人们“过”年的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厨房里煮骨头,收拾第二轮年夜饭。给 孩子们散糖果、发压岁钱一般都在第二道年夜饭上来时进行,论时辰应该是亥尾, 十点半左有。因此,这段十点半之前的时光男人们就像茶仙品茗一样,陶醉而又贪 婪。 回过头来说泼散,城里人显然没有条件做。因为没有地方可供你去泼,去散。 你不可能把一碗饭端出楼道,泼散在小区里,那样别人会认为你是神经病。 贡献倒是可以做,就三口人坐在一起献了饭,然后开吃。 吃完长面呢?应该是品尝那段静好的时间了。在老家,为了把这段静好延长, 南我带头,把贴巴的时间一再提前,后来干脆不跟抢集了,一大早就开始贴巴了。 依次类推,上坟的时间也提前了,有时如果效率高赶得快那段无所事事的静好就从 黄昏开始。按照习俗,一般情况下,只要大门上的秦琼敬德贴好,黄表上身(把黄 表折成三角,贴在神像上方,意为神仙已经就位),别人就不到家里来了,即便是 特别紧要的事,也要隔着门,这种约定俗成的禁入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行过 “开门大礼”。就是说,这是一段纯粹属于自家人的时光。 但是放下碗筷,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手机 也不安分,祝福的短信频频响起。是啊,该给师长、领导和亲朋好友拜年了。就躺 在沙发上编词儿,儿子见状,拿了饮料和干果就着春节晚会自斟自饮。编了许多句 子,都删掉了。祝福的时刻也是感激的时刻。年年岁岁,每当写下那个“祝”字, 心里就是一种莫名的感动。才知道什么叫词不达意,再美好的贺词也难以表达心中 的那份感念,对亲人,对师长,对善缘,对大地,对万物。真是岁月不尽,祝福不 尽。从小,父亲就给我们灌输,一个不懂得惜缘和感恩的人是半个人。常言说,受 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你想想,一个人一生要用掉多少水,造化的这个 恩情,一个人怎么能够报答得了。当时不懂得父亲话里的意思,及至年长,每次打 开水笼头,就觉得父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假如这地球上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 阳光,别的一切义从何谈起?我们还谈什么荣耀,谈什么理想和幸福?这样想来。 就觉得在我们生命的背后确实有一个大造化在的,她给我们土地,让我们播种、居 住;她给我们水,让我们饮用、除垢;她给我们火,让我们取暖、熟食:她给我们 风,让我们纳凉、生火;她还给我们文字,让我们交流、赞美,去除孤独和寂寞。 要说这才是真正的贡献,但对此勋功大德,造化却默默无言。无言到普通人连她在 哪儿都不知道。再想祖母生前的一些恪守,比如饭前供养,不杀生,不浪费,施舍、 忍辱、随缘、无所求等等,不禁油然而生敬意。父亲说,这人来到世上,有_ 硼重 大恩难报,一是生恩,二是养恩,三是教恩。因此,他的师父去世后,师母就由父 亲养老送终,因为师父无后。当年我们是那么的不理解,特别是在那吃了上顿没下 顿的日子里,他却拿最好的衣食供奉师母,就连母亲也难以理解。现在想来,父亲 真是堪称伟大。 受父亲的影响,感恩成了我的一大情结。以至于在这个赤裸裸的利益社会中, 自己的一些古旧的做法在别人看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要改变,似乎已不容易。父亲 说,感恩是一个人的操守,应该知行合一,落实在默默的行动上,不要修口头禅。 那么短信呢?短信当然不是行动,有些口头禅的嫌疑,但不发心里义过意不去。但 身为作家,却写不出一句自己满意的贺词来。就在自己作难时,一对春联出现在脑 海:“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披“出门见喜”。觉得不错。在春 联中,最喜欢这句了。尤其“天增日月”、“春满乾坤”这对,真是大美。就把按 键想象成毛笔,把彩屏想象成红纸,书完赵家书钱家,写完孙家写李家。恍然问又 回到了老家,身前是一个方桌,左边是研磨压纸的侄子,右边是排队立等的乡亲, 身后是一院红。又被自己惹笑了。一家家住在火柴盒一样的单元楼里,哪里有什么 院啊。突然觉得这城里人真是可笑,一个家,怎么可以没有院呢? 如上所述,觉得祝福是一种近似于祈祷的庄严行为,就算做不到虔诚,至少也 应该真诚,因此不喜欢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段子,尤其厌恶群发,就逐个发。发完已 是老家上第二道年夜饭的时间。一般家庭,第二道年夜饭的主菜是猪骨头,我们家 因为祖母信佛,父亲又是孝子,尊重祖母的信仰,也就变着花样做几道素菜。妻子 征求儿子意见,把这个环节干脆省掉了。但压岁钱足要发的,虽然要比给老家散的 多得多,可儿子却丝毫没有几个侄子从我手里接过压岁钱的那种开心。手伸过来了, 眼睛还在电视上。 老家也有电视了,多少对那段静好有些影响,但深厚的年的家底还是把电视打 败了。大家还是愿意更多地沉浸在那种什么内容也没有又什么内容都有的静好中。 说到电视,思绪就不停地往前滑。凭心而论,有电是好事,但在没有电之前的年却 更有味。想想看,一个黑漆漆的院子里亮着一个灯笼,烛光摇曳,那种感觉,灯泡 怎么能够相比。再想想看,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子里,一个灯笼像鱼一样滑动, 那种感觉,手电怎么能够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灯的那种感觉,更是能把人 心美化。细究起来,灯是活的,灯泡是死的;灯笼是活的,手电是死的。这到底是 怎么同事呢?为什么越先进的东西越是给人的感觉是死的呢?怎么社会越发展活的 东西越少,死的东西越多呢? 刚才说过,尽管有了电视,有了春晚,但老家的孩子却没有完全被吸引,吃过 第二道年夜饭,他们就穿了棉衣,打了手电,拿了香表和各色炮仗,到庙里抢头香 了。几个同做一庙之神的村子叫一方,那个轮流主事的人叫方长。说来奇怪,那一 方水土看上去极像一个大大的锅,那个庙就在锅底的沟台上,但是这种体制并没有 限制锅外面的信众翻过锅沿来敬神。特别是那个灯笼时代,一出村口,只见锅里的、 四面锅沿上的灯火齐往苗里涌。晃晃荡荡的,你的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感动。如果 遇到下雪,沟里路滑,大家就坐在雪上往沟底里溜。似乎那天的雪也是洁睁的,谁 也不会在乎新衣服被弄脏。 然后一方人站在庙院里静静地等待那个阴阳交隔的时刻到来。通常在春节联欢 晚会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刻,庙里的信俗两众就一齐点燃手里的香表。 受敬的神有观音、太上老君、关圣、白马大王、土地、龙王、牛王、马祖等等。这 里不像大寺庙那么庄严,大人的最后一个头还没有磕完,一些胆大的小子们已经从 香炉里拔了残香去庙院里放炮了。这神仙们也不计较,爷爷宠着淘气的孙子似的乐 呵呵地看着眼前造次的小家伙们。不多时,香炉里的残香都到了小子们的手里,变 成一个个魔杖。只见魔杖指处,火蛇游动,顷刻之间,整个庙院变成一片炮声的海。 现在,窗外也是一片炮声的海,但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是假的。想想,是这高楼大厦 把这炮声给破碎了,不像在老家的大锅里,炮声虽然闲散,却是呼应的,“聚会” 的。还有一个不像的原因,就是这城里人没有一个院子,再好的炮声也让人觉得是 野的。 小子们放炮时,有点文化的成年人则凑在庙墙下欣赏各村人敬奉的春联。什么 “古寺无灯明月照,山刹不锁白云封”,什么“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意同天”, 什么“保一社风调雨顺,佑八方四季平安”等等。长长的一面庙墙被春联贴满,假 如你是白天到庙里去,一定会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老头蹲在那里。庙院 里插满了题着“有求必应”、“威灵显应”一类的献旗,庙堂里“感谢神恩”一类 的丝质挂匾堆积如山。每年方上的还愿大礼上,会长就叫人把那些丝绸献匾缝成一 个帐篷,供戏班子搭台用。 从庙上往回走的那段时光也非常爽。脚下是宽厚的大地,头顶是满天繁星,远 处是噼啪炮声,心里是满当当的吉祥和如意。上了沟台,坐在沟沿上歇息,你会觉 得年是液体的,水一样汩汩地在心里冒泡儿。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一个说。人家 神仙天天过年呢。另一个说。目光再次同到庙上,觉得年又是茫茫黑夜中的一团灯 火。可是现在,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目光望断,那团灯火却同执地不肯出现在我 的视线中。 从庙上回来,一家人往往要同坐到鸡叫时分,由孙辈中的长子带领去开门,然 后留一个人看香(续香火),其他人去睡觉,但也只是闲一会儿;因为拂晓时分, 长男还要去挑新年泉里的第一担清水,等太阳出山时全家人赶了牲口去迎喜神。再 想想看,一村的人一村的牲口都汇到一个被阴阳先生认定的喜神方向,初阳融融, 人声嚷嚷,牛羊撒欢,每个人都觉得喜神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落到自家牲口 的身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喜庆。一村人到了一块净土的正中间,只见会长香华一 举,锣鼓消歇。众人唰地跪在地上。会长主香公祭。祭台上有香蜡,有美酒,有五 谷六味,也有一村人的心情。会长祷告完毕,众人在后面齐呼:感谢神恩!然后五 体投地。牲口们也通灵似地在一边默立注目(更为蹊跷的是,有一年,在大人们叩 头时,有一对小羊羔也跟着跪r 下来)。那一刻,让人觉得天地问有一种无言的对 话在进行,一方是大有的赏赐,一方是众生的迎请。一个“迎”字,真是再恰当不 过。立着俯。跪着仰。正是这种由慈悲和铭感构成的顺差,让岁月不老,大地常青。 现在想来,那才是原始意义上的祝福。礼毕,大家都不会忘记铲一篮喜神方向的土 回家去,一半倒在自家的耕地里,一半垫在牲口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