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妻子对他人的漠视由来已久。在我们认识的起初,我对她的这个毛病简直无法 容忍。不要妄想她记得你的任何倾诉。有一次,我正犯着严重的胃病,之前我郑重 其事地向她转述医生对我的嘱托,说我这段时间忌吃辛辣食物,但那个周末她兴师 动众地打车走了不下十余里地,要我陪她去城西新开张的一家湘菜馆吃饭。她并不 是个爱吃辣的人,那次只是心血来潮。因为你已经向她倾诉过这种禁忌了,再重复 一次,总是伤脑筋的。通常情况下,你只能选择不再倾诉——我想,稍有全局观的 人都会这样做。只好奉陪。这其实是小事,胃病正盛时,吃点辣的也并无大碍,关 键她总是这样,让类似的疏忽充斥了我们的生活,这样我就得日复一日地承受那些 细小的委屈。悄悄地承受,她永远蒙在鼓里。 我的母亲是不喜欢穿杂色衣服的,她常年只穿黑、白、灰三种素色,妻子却经 常冒出灵感,给母亲带回一件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条斑纹围巾、一双红袜子、一只 少女才有资本戴的毛绒绒的镶珠头箍。母亲每次都只好故作欣喜地笑纳,过后将礼 物塞进衣柜最底层,趁她不在的时候跟我揶揄。我记得我应该向妻子透露过妹妹如 今的窘境的,大而化之、很含糊的那种透露,但每次她同我提到妹妹的时候,总一 副嫉妒的口气,好像妹妹是个六亲不认的达官显贵。也好,反正妹妹这么好面子, 是绝不能容忍不够亲密的人知道她过得一败涂地的。 好就好在,在妻子对她人熟视无睹的性格的另一面,是她开阔的胸襟,不记得 有人恩宠过她的同时,她也不会想到也许谁正记恨着她。所以我对她的所有不满都 会在她一以贯之的嬉笑怒骂中自行风化。从这个角度说,我与她的生活,总体是融 合的。我没有办法不爱她,她也爱我,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个夏天的九月,我最急于要掩饰的,是腰部那条新鲜的伤疤,这种掩饰极具 难度,特别在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面前,那简直是一种可怕的周旋。最复杂的周 旋在床上,我只能向一方侧卧,以防止伤口的碰压,还不能光着身子睡,不能洗澡, 原本周期频密的做爱也戛然而止。这些都是值得妻子警惕的。谢天谢地,她麻痹大 意的个性降低了这一难度。 妻子轻轻打着鼾,睡在床的里侧。有时她会在梦里发出轻笑。她总以为我和她 一样睡得很沉,会在睡梦间猛地将腿搭到我的腹部,不知轻重。我不得不尽可能地 往床边挪,以减少突发的撞击和挤压。也并不是我需要对她保持警惕才不敢深睡, 失去一个肾给我带来的新鲜体验令我的思绪一刻不能停歇。我变得特别有精神,尤 其听觉,倍加灵敏。窗外的木棉树、椰树,以及那丛茂盛的三角梅,在有风吹过时, 枝叶互相擦撞,连这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夜深人静时分,我常坐起来,比往日更长 久地凝视妻子的身体。刚刚过去的这场称得上壮烈的行动提升了我对自己的认可度, 现在我觉得,眼前的这个身体再过丰美,我也是可以匹配的。 还是被妻子觉出了异常。九月十三号的夜里,她在入睡前突然瞪大眼睛问我最 近几天是不是在瞒着她做什么坏事,否则为什么老是神神鬼鬼的,而且总深更半夜 才回到家里。我举出一堆事先准备好的理由,如课题正进入尾声需要全力以赴,她 有所怀疑地沉默了一刹那,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说,你有外遇了?这个时候她的轻蔑 对我非但不是打击,还是种救助。我让她对我的自卑一目了然,黯然说,我这个样 子,想有也有不了啊!她心满意足地倒头睡去。 可总是要做爱的。离预期的拆线时间还差五天的十七号,她忽然来了兴趣,情 绪高涨地爬到我身上。往日,我的旺盛使她从不必在这种事上主动,我几乎不曾见 识过她主动的样子,这夜的她令我觉得新鲜而刺激。豁出去了!最终我对自己说。 需要捂着紧裹在上身的背心,并努力维护伤处,才能完成这样一次两情相悦。并没 有想象得那么难,我使她得到了应有的满足。这一次的体验,使我因失去一个器官 而陡增的惶恐减弱了大半。但为了防止这样的挑战在拆线前再次发生,我用心编织 了一套谎话,搬到办公室去住了几天。 撇除因失去一个肾而带来的诸多怪异情绪,这个九月我称得上兴高采烈。十六 万人民币像一块沃土,令兴奋从我心田源源不断地滋生。我从未拥有过这么一大笔 钱,对我来说,它无疑是笔巨款。在我过往的生活中,资金存额高过一万的情形都 不会出现。通常我的工资刚好可以用来维持日常的家用,稍有余头,很快成为妻子 实现物欲的可怜工具。不出意外的话,平时我能支配的钱不会超过五百块。十六万 与五百块相比,是多么宏伟的一种落差。现在这笔巨款可以任我随心所欲支配了, 幸福、踏实、笃定的感觉铺天盖地浸漫在我的身体里,使我一刻都坐不下去。我瞪 着那张为此次交易专门开设的银行卡,往往喜难自禁。 沙城的夏天依然如火如荼,即便已是季节的夏末。九月中旬的好几天里,办公 室的窗帘被我紧紧拉起,而我持久地坐在转椅上,晃着身体细致筹划接下来这场幸 福的分配,在筹划中感受内心充沛的喜悦。分配的三大方向是确定的:父母、妻子 和妹妹。按平均分配的原则,三者分占的钱数大约五万。设想一下把五万块钱同时 交给三者,会出现怎样的情形?妹妹也许刚好够,我可以把这份钱作为一笔基金, 另开一个账户存起来,余下的几十年里,在她旧病新病发作时,取出其中的一部分 应急;妻子的那份也设成一笔基金,时不时地给她买一件相对贵重的礼物吗?那又 能买几件?这一区域好像用五万块远无法填满;父母,我最想看到的,是他们住进 一套像样的房子,可沙城近年来房价涨得飞快,现在,就算交付一套小户型的房子, 别说五万了,就是乘以三——把整个这笔钱几乎全拿给他们,也不见得够。筹划的 结果最终是失败。喜悦的感受终究化成了沮丧。在九月中旬的那些天里,我反反复 复地游走于喜悦与沮丧之间,终于喜悦的感觉烟消云散,只有沮丧稳稳地矗立在那 里。 如果能把心、肺、脾,一切,全部卖掉就好了——据称一个心脏可以卖到六十 万、肺三十万、脾比肾也要稍贵些——那很可能使我一时间有超过一百万的钱去支 配,可一次卖肾行动使我深刻地认清了自己,我不会有那个勇气再去卖我身体的任 何一个部件了,尽管我那么有意将它们统统卖掉。 竟然只是做了一场无用功——我意识到,刚刚换取的这笔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 原先困扰我的精神疑难。我需要的是一笔真正的巨款,而不只是十六万。用十六万 去向我的亲人们施爱,远远不够。 在九月下旬业已进入生活的时候,我陷入深深的抑郁,一如我先前因那个课题 引发的精神困顿那样。失去一个肾,暂时并未使我的健康状况出现异常,说明我还 年轻着。拆线后的伤处,除了一条明显的疤痕之外,并无其他不妥。有时,我用力 摁压那里,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但因为比他人少了一个器官,我总觉得自己现在 是残缺不全的。这种认识加剧了我的抑郁,使我一时间有些慌不择路。 有个在深圳工作的网友从去年开始就竭力鼓动我炒股,对于他的好意,我一直 表现出充耳不闻的态度,真实原因是那些时候我手头根本没有像样的炒股资本。从 去年开始,直到这个九月,股市持续上扬,每次在网上碰到这个网友,他总替我惋 惜。有一天中午,我再次在网上碰到了这个人,他一如既往地再次游说我进入股市。 这一次我被他说服了。现在我有理由被他说服。没作深想,我把十六万块钱全部买 成了股票。 我想说的是:即便是十月都快来到了,我都没有想过要去跟踪那个男人。我一 直想用自力更生的方式去实现心里业已巩固的那个宏愿,并不想危害他人。如果寻 求幸福需要先剿杀他人的幸福,这种寻求并不可取,这我知道。可要是幸福来临的 途径只剩下了剿杀他人幸福这一条途径,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股票突然大跌了一次。我醒觉是在用自己的血肉进行一桩风险莫测的买卖,吓 得赶紧把所有的股份都退了出来,不过两三天,十六万就减少了一万。我瞪着仿佛 失而复得的这笔钱,心有余悸。 男人五十四岁,身体矮壮、大腹便便,未开口先笑,笑时一只眼睛不自觉眯起 来,又审慎地隐隐睁开,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年四季穿着那类板正的中山装,纯 黑或咖啡色,从里到外,他都与我们通常定义的贪官的样子极其吻合。确信他是个 贪官的依据,除了以上列举的情形之外,还有他同样具有贪官特色的家庭结构:他 的妻子在市房管局身居要位,惟一的女儿这个夏天才从英国一家三流金融大学学成 归来,目前刚刚去沙城一个政府要害部门上班。在不久前的政府要员竞选中,他的 大幅照片一度占据了沙城日报的主要版面,有一天晚上,在沙城晚间新闻的录像中, 他低着头,表情呆板地宣读一系列让人无法记住的套话——他的嘴角长着一粒黑色 肉痣,两根粗黑、长过三厘米的汗毛随着他嘴唇的张合醒目地颤动。倒不是因为他 近段时间在电视、报纸上频频出现使我对他印象深刻,致使我决定对他下手的更重 要的原因,是我恰好认识他。去年的某一天,他与一群随行人员来沙城医学院视察, 到过我的办公室,为了表示他的和蔼可亲,那日他当众给我发过一张名片。后来有 一次,我一位家住沙城的学生很想去他管辖的一所医院工作,我曾自作聪明地带着 那个学生去他办公室见过他一次,虽然那学生的工作最终在他老到、狡诈的敷衍下 告吹,但总算使我与他有了些微实质性接触。对有所接触的人下手远比向一个完全 陌生的人下手要容易些,原因来自心理,对于那些完全空洞的人,我们总是心怀更 多的畏惧。 沙城十月的气温有所下降,但夏天还正襟危坐在那里。来自海上的风小了些, 阳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从已经变成十五万的十六万块钱中拿出一万块,作为近 期使父母和妻子惊喜的小小道具,时不时地买件把两件东西犒慰他们。那段日子, 我的家庭生活前所未有地愉悦,令我信心倍增。妻子到底还是发现了那条长过五厘 米的伤疤。我记得那夜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这是怎么回事?她高喊。你身上怎么会 有这东西?我赶紧装疯卖傻,说,这东西从来都在我身上啊,怪就怪你到现在才发 现。妻子少有地冷静,她责令我侧卧在那里,方便她好好地把伤疤研究一下,过后 她又扯去了我的所有衣裤,要看看我身上到底还有哪些她不曾发现过的隐秘。她把 台灯拉到床上,使我精瘦的裸体一览无余地陈列于她的眼前。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瞎 话了?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再也不能装傻了,这个时候误导更有效。我让自己阴 下脸,反戈一击。我说,你还好意思问我,我上个月被别人捅伤了,有心跟你叹叹 苦,你倒好,成天骂骂咧咧的,不给我机会,让我一个人承受痛苦。你可不可以对 我好一点?妻子一愣,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她史无前例地比我早醒了。你应该 告诉我才对,夫妻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家不败了吗?现 在好了没?有没有伤着里面?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跟人打架了?是这块料吗?我穿上 衣服,摸着她饱洁的身体,柔声说,小事一桩,早没事了,要有事还能躺在这儿吗? 男人嘛!身上有条疤,也是种性感,对不对?妻子撇嘴,乐了。以后自己小心点。 她快速出门了,留下我一个人躺在寂静的房间里。十月是安静的,同所有的沙城时 光一样。我心里空洞无物。 医学院老师的身份为我接下来的谋杀计划带来了相当大的便利。九月到十月期 间,我和学院一个叫吴斌的药剂学老师兼我的同乡走得极近。我请他吃了两顿饭, 培养与他的感情。为了使我的接近显得不那么突兀,第一顿饭我是以同乡会的名义 请的。饭局设在临海的粤菜楼。那顿饭效果不错,往常的同乡聚会都是凑份子,像 这种一人独资的情况很少有,因为少有,作为独资者的我在这次饭局中给大家留下 很好的印象。我一个劲地与吴斌胡吹海侃,一扫我往日的木讷与矜持。第二顿饭就 是我与吴斌单独面对了。男人的友谊来得那么快,警惕心并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他 对于一个一贯被大家认为清高的人的示好极为受用。第二顿饭的那个周末,就是他 主动请我了,我们去城北的烧烤店吃了顿自助晚餐,为了证明我们友谊的水涨船高, 他最后还主动帮我吃掉了一块冷掉的牛肉和一条鸡翼。夜晚因男人间的亲密无间变 得炽热和躁动。我顺势让预谋中的邀请出场,拖着他去了一家发廊,再次独资,让 他享受了一次身体狂欢。两个男人到了共同去找小姐的地步,就变成一个人了。叫 吴斌的同乡接着每天晚间饭后到八点半这段时间都打电话给我,邀我一道去散步、 打球或去各自的办公室讨论学问。我们谈许多关于世情、生计、学术的话题,变得 形影不离。在十月上旬即将结束的一天,我故作无意地跟他去了他的实验室。在我 的鼓动下,他彻底放松了警惕。我们要了两箱啤酒、几种袋装小食品,坐在实验室 的地板上胡喝,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双双醉倒在地。半夜里我挣扎着爬将起来,睁 大空蒙的双眼,去药物架上找到了几盒胰岛素。连同我早先从其他科室窃取的一副 注射器具,我将它们锁在自己办公桌最里面的那格抽屉里,静待那个官僚落入我的 手掌。 在与吴斌套近乎的那些天里,我同时完成了对那人的密切跟踪,完善了这次谋 杀计划。男人住在高新住宅区十幢三楼,有一个专职司机每晚十点之后护送他回到 住所。司机一般将他送到楼下,目送他上楼,两分钟后开车走人。那小区的保安检 查并不严格。如同很多小区的保安一样,出于审慎的考虑,他们一般不轻易拦阻那 些看起来气宇轩昂的进门者——这小区住着相当数量的显贵,保安们总怕因盘问而 开罪某个显贵或他们的家属。我要做的是,让自己进大门时尽量显得倨傲无礼。他 们一般不拦我,有一次,有个保安作势欲阻挡我的进入,我冷冽地瞪他一眼,他临 阵退却了,任由我大步走了进去。 但谨慎一点的话,我不应该将谋杀地点选在男人的家里,一来你无法控制他家 人的去留,何年何月才能等到他单独在家的时机呢?二来我老是进出这小区,必然 会给保安们留下印象,一旦男人暴死,他们很快会追想到近期频繁在小区出没的这 个神秘男子。更不可能选在他的办公室,那个地方是真正戒备森严的,我根本无法 在不留痕迹的前提下踏入一步。最妥善的只能是,在熟悉他的行动规律后,抓住一 个他单独出行的机会,哪怕只有他与司机两个人也行。 很难,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类人远没有普通百姓那么懒散,况且他们是那么的 忙,绝少有单独游逛的时机。十月变得极其地漫长,在那段时间里,我陷入了一次 又一次的焦虑。我的课题还没完工。事实上,自从我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天之后,它 已经越来越被我漠视了。这世界确实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课题,而我, 现在似乎也已经没有足够的理由重视它。它无疑要草草了事了。这种漠视,给我带 来的好处之一,是我慢慢走出了它给我带来的精神困顿——说实话,先前我也并没 有进入得太深。现在我的念想全部集中在这桩计划上去了。我走火入魔般专心于对 那个男人的跟踪和研究。有些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关在洗漱间,打量身上那条日益 与肤色接近的伤疤,有那么几次,我深深地后悔了,觉得如果早想到现在的这个途 径,就远没有必要如此残暴地对待自己。也有犹豫的时候出现,我担心这次谋杀最 终失败,非但不会令我如愿,还可能事情败露,到那时,我不仅人财两空,还会累 及家人,这是很可怕的。惟一的办法是开动我作为一个心理学博士的脑袋,使这一 行动天衣无缝,不求上天保佑,惟愿自己严谨和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