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王先生来说,那样的落差并不致命。毕竟,他是经历过苦难的人。用他自己 的话说,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活,完全是赚来的。再说,虽然他失去了那些职 务,但相关的待遇却还保留着。这样看来,似乎他的个人损失也不是很大。 当然,落寞感肯定也是有的,只是他不说罢了。 先生回到校园以后,基本上就是足不出户了。当然,偶尔也到别处去讲讲学, 但这样的活动,是越来越少了。闲下来的他,也并没有去努力地写作,他好像更多 地成了一个旁观者。或许,写作真的只是一种以名利作为动力的行为?但是,事实 上对他而言,他应该是过了名利关的。他名望、地位,都是有过的。他现在应该抛 弃名利思想,写点有分量的东西。当然,要是写出了有分量的东西,他会获得更大 的名利。 是他心灰意冷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现在像是个吸毒者,嗜茶、嗜酒。 茶是喝那种福建一带的红茶,每天早晚各泡浓浓的一壶,然后基本上一天就和 茶干上了,壶不离手。当然,更有一好的,便是酒。他一天三顿离不开酒。只要是 白酒(从不喝红酒或啤酒),好坏无所谓(当然,只限于在家里。要是到外面开会 或是讲课,那就是有得讲究的)。要是这一天,离开了茶、酒,他简直就没法活。 有时,下午即使有课,他也能喝得醉熏熏的,满脸通红,讲课时,完全是信马由缰。 要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尤其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更能胡说了,经常是在脸 红脖子粗地痛骂那些刚刚冒出来的文坛新锐,义愤填膺。毫无疑问,他认为那些人 大多是骗子、浅薄者、马屁精、走卒、妓女、告密者、小人……男盗女娼,招摇撞 骗,污染了文坛。他们中的很多人,就算是有一些作品,也是徒有虚名,根本不配 拥有那样的显赫的名声。每当他那样痛骂的时候,我就保持沉默。 对我的沉默,他显然有点生气。他需要我和他一起痛斥文坛。在否定别人中, 肯定他的“不可逾越”的地位。他是一座“泰山”。但实际上,我看出来,他作为 曾经崛起的一座山脉,正在新的一轮又一轮的地壳运动中下沉。周边崛起了一座又 一座的新山峰,他们比他年轻,更有活力,而且生长的势头迅猛,短时间里就超越 了他。他过去的影响,被覆盖了下去。他就像一片山影,被不断喷发的火山灰所覆 盖了。 而他无可奈何,只有发发牢骚。 的确,我无法认同他的一些(其实是大多数)观点与态度。我们接触得越多, 我就发现他的名气倒是有点其实难副。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他当年的横空出世, 是由于某种特别的机缘。比如说,那时的文学水准普遍很低,很多红极一时的作品, 现在看来其实是非常粗糙的,有些简直是不忍卒读。而他当时的作品,只是正好找 到了一个突破口,切中了人们在思想上的巨大伤痛点,引起了情感上的强烈共鸣。 在艺术上,还显得不够成熟,有着概念化、类型化、表达直白等当时普遍的缺陷。 当然,对这一点,我是不敢明白说出来的。作为一名他的博士生,当然知道后果会 有多么的严重。 尽管我在心里不是很同意他的一些评判标准,但并不妨碍我继续做他的研究。 和别的研究生不一样的是,我好像是他名副其实的“研究生”,专门“研究”他。 他自己是有心编纂一本新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改写现在通行教材中的一些“不 实”写法。所谓“不实”,其中就有涉及他的那一部分,他认为写得不够充分。他 计划联系外地一些著名高校的著名教授们,成立一个“当代文学史编纂委员会”, 他自己当然是主任委员,而副主任委员以及编委们,他早草拟好了一份名单。这份 名单,当然是经常地变动,可见他在人选上,是颇费思量的。 他是知道审时度势的。 但是,这个“当代文学史编纂委员会”却始终也没能成立。 他的气数,仿佛是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