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北林区的北山上,有一个林场,叫香水河。香水河像一个人的腹部,流下去 分开了两条岔儿,一流向东,一流向西,当地人又管这儿叫“二股”。“二股”林 场红松富饶,黑土无边,一百多户人家,马福山家光景最好。平时,马福山没事儿, 就喜欢到林场那块空地上,转悠转悠。可是最近,他不愿意出门了,他有口说不出, 他惊异地发现,女儿大英子,看狗剩儿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大英子是捡来的,当时也正有抱养之心,因为老婆结婚三年还没怀孕。当地风 俗:不开怀儿的女人抱一个,养着养着,像起了头儿一样,自己也就有了。抱谁家 的呢,方圆百里大家都认识,抱养是很忌彼此相熟的;如果在林场抱,抱完了,一 定要搬家,换到更远的地方去。马福山舍不得这块风水宝地,他打算花钱求中间人, 从远场,抱一个了无牵挂的孩子,当然,是初生婴儿,没吃过奶水的最好。 像是有人知道了他家的心思,女人早上起来,去后院的厕所,地上就摆着一个 包袱,形状像一穗玉米。女人心跳着捡抱起来,真是个婴孩。 女人厕所都没顾上上,快倒着小脚抱回屋,马福山还没起炕,他看女人抱婴儿 的胳膊像端着一盆水,脸色,神情,像捡了金元宝。马福山赶紧起来,接过元宝, 一层一层打开,婴儿脸上皱巴巴的,像是睡着,又像是昏迷,没有哭声。一块巴掌 大的草纸,写着出生的日期,再没留下一句话。是不是有残?全身上下察看,倒没 什么毛病。个头还不小,是个女婴。老天爷啊,你真是菩萨,缺孩子缺孩子,你就 给送来了。女的,还不影响将来的家产,真是谢天谢地。女人心里这样想着,行动 上,已经进入母亲的角色了。 大英子七岁就显出了她的大,个子大,手脚大,块头也越来越憨。十四五岁, 像有十七八岁。到了十八,干起活来,比得上强壮的中年妇女。抱一个,就开怀儿, 这话说得真不假,第三年,女人就有了自己的儿子,狗剩儿。狗剩儿长得纤纤弱弱, 白白净净,他的童年,少年,是在大英子壮阔的后背上长大的。 后来,女人还如愿地,又有了一小妹,水灵灵的漂亮女孩,叫香水儿。 马福山说,有儿有女,咱可不能做缺德的事。大英子,还是咱家的大闺女,不 能薄待她。等她找了对象,出门子那天,咱要好好办着办着。 办着办着,是东北话,意味婚礼隆重,大抄大办的意思。让马福山想不到的是, 大英子看上的,却是自己的弟弟狗剩儿。这让马福山为了难。另一个难心事,是近 来,不断有传说,说日本人要来了。日本人来的不只是军队,还有他们的家属,几 代人,像住亲戚一样,都搬来。住亲戚还有个头儿,个月其程的,得走。而他们来, 是不走了。马福山不担心大英子,大英子本来就壮,假小子一样,他焦虑的是小女 儿香水儿。 “垦荒团”,马福山他们刚听到这个名头,日本人就真的来了。他们确实不是 三三两两,而是整批,大队人马,有老婆有孩子,有老头和老太太,都来了。他们 住下来,说是垦荒。马福山纳闷儿,垦的什么荒呢,黑土地沃得流油,就是抓起一 把攥在手里捏,都冒汁水,这地哪里荒呢?马福山觉得他们更像那些穷亲戚,自己 家过不下去了,就攀到亲戚家,赖吃赖喝。解决穷亲戚大家都有办法,给脸色,不 做饭,敲锅打碗儿,对方无趣,也就找个台阶走了。而眼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马福山小时候,见过日本人,那时他跟着他爹,在山下的县城,县城很繁华, 商贸热闹。说话一点头一哈腰的,是生意人,他们比中国人还客气,因和气,大大 地发财;也有背上背个刀的,袖子宽大,独自一人晃当,爹说那叫浪人。是够浪的, 一个人什么都不干,就背着刀,走来走去。还有俄罗斯人,马福山他们管这个族的 统统叫大鼻子。大鼻子和日本人给中国留下了很多混血后代,当地人叫二毛子,三 毛子,是从代际划分的。马福山一直觉得日本人一点都不可怕,他们个子矮,说话 还点头哈腰,并不凶啊。可是听说这回大批到来的,不是善茬儿,他们马靴厉害, 战刀厉害,狼狗更是一绝,专掏人的肚子。他们是军队,带家属的都是军官,兵士, 是没有这个资格的。所以说,中国女子…… 香水儿才十四岁,还是个孩童。那时节,“日本人要来了”,成了一道咒符, 吓唬正在哭的孩子,只要这样说一句,都不敢哭了。那天香水儿正在外面玩,听到 “日本子来了”,吓得她一下子软在了地上,跑都跑不起来了。是姐姐大英子把她 背回了家。父亲看她发白的小脸,心疼得一下子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水儿,不怕, 日本子不吃人,有事儿还有当兵的挡着呢,咱们,没事儿。 日本人是在二股河上的冰面变成一块块冰排的时候,陆续开进的。他们的旗子 上面,有些字,马福山认得,竟真有“垦荒团”的字样。人很多,马很多,还有妇 女和孩子。他们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卷一卷的绿布,是帆布,还有现成的木板、木桩, 搭来搭去,就成了人住的屋子。马棚也比当地百姓的要好,四四方方,高高大大。 山民们凑上去瞧稀罕,穿军装的人竖着大拇哥,说哟西,哟西。还拿出一捧一捧的 糖果,散发给不远处的孩子。 孩子们怯生生的目光,涌出了惊喜。 能吃到糖果,只有谁家结婚典礼时,司仪讲完话,手里拿着一把糖,向空中一 扬,大家谁抢到算谁的。 一般这样的时候,香水儿妈都让大英子去抢,大英子身大力不亏,往往抢到的 最多,能达两块儿或三块儿。抢到一块儿给香水,两块就给狗剩儿,只有抢到三块 儿时,自己才吃。 日本人分撒的糖果比婚礼多,香水只是站那看着,手中就塞进了几块儿。 家长也有尝尝的。日本人的糖,跟中国的差不多,都是甜,只是中国的甜里, 有一股甜菜味儿,糖稀熬的。日本人的糖里有股花香。 又过了些天,日本的妇女,她们焖出的白米饭,不直接入口,而是再弄些紫菜 叶子,包起来,卷成一卷卷,切成段,叫什么寿司。她们送给中国妇女,请她们品 尝。那个叫百惠的女人,踢拉着木板鞋,也不嫌冷,身上的衣服,只是个小花被单 儿,背上还背着个小包袱。她说话轻声轻气,小碎步紧蹈,极其客气地来香水儿家, 请香水儿妈欣赏她的手艺。那谦虚劲儿不像给人送东西,倒像在讨要。香水儿妈正 在做饭,看百惠这样虔诚,也不好拒绝,礼尚往来,不能白吃人家的,顺手,就捞 起自家渍的酸菜,还有跟朝鲜妇女学的腌白菜,一样一棵,回送给了她。百惠接过 东西,并不急着走,说谢谢谢谢,边拉过香水儿,“中国小姑娘,我喜欢”。香水 儿好像也喜欢她,看她的发式,她的头卡,她的花布单儿做成的和服,还有她雪白 的袜子。香水儿的目光没有怯怯,只是喜爱和好奇。 香水儿妈看宝贝女儿喜欢,就像待亲戚好友一样,请百惠上炕,炕里坐。东北 的炕头儿,是待客的最高礼遇,因为其热,暖,舒适。特别是冬春,火柴烧热的炕 面疗寒呢。百惠两只小白袜像两只小白鸽,踩在热炕头儿上一蹦一跳,好高兴。她 发不全中国音,只是用“啊啊”表达她的惊喜。用手摸,这不见火的热炕头儿,真 好。她表示也要让她丈夫学学,也烧这样的热炕头儿。 马福山跟女人说,你离她们远点。跑人家来过日子的,没什么好东西。 我也没说他们是好东西。可是那百惠,不是坏人。香水儿喜欢让她编辫子,她 也喜欢跟咱香水儿玩,怕什么嘛。 她是不可怕,可她爷们儿麻山是魔。听说那狼狗撕过不下百条的人命。 那咱也不招他,他也让狗撕咱? 看到没到那一步。马福山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