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过了些日子,日本人集体喜欢中国的热炕头儿了,他们搭建的棚子,高是高, 大是大,遮风挡雨还行,可是非常的阴冷,凉得像山里的井水,彻骨。他们的女人 受不了了,小孩子的肚子也受不了,一些男人,皮肤还起了红点,叫湿疹。终于有 一天,林场头目姜来对马福山说,都挪挪,腾地方。 挪哪儿?给谁腾? 年轻力壮的,忠于皇军的,住到日本人的棚子里,帮着喂马,担水,干体力活, 管饭。另一部分,老弱病残,什么都不会的,还有那平时二流子,手懒脚懒的,要 自己想辙。日本人愿意住到我们的房子里。 马福山说,喜欢热炕头,可以自己搭嘛,不会我教他们。 不是教不教的问题,是对皇军忠不忠,欢迎不欢迎的问题。 我们住进棚子里,我们的老婆孩子就不怕潮?不怕凉? 头目姜瞪起了眼睛,他说福山,咱们说了不算,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懂吧。别 说你个两手攥空拳的百姓,就是县里各衙门,都敞开办公室欢迎他们了。部队直接 睡在了各办公室,哪个敢不给倒?按说他们手里还有枪呢,可他们的脑瓜皮比咱们 薄,更怕死,让倒就给倒了。现在让咱们给倒几间茅屋子,就倒吧,表现好,能让 你住到棚子里,拖着的,连棚子都没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们不赶 走咱们,耗不多久,这地方还是咱的。 马福山麻耷着眼皮不说话。 头目姜又说,麻山说了,一看你就是好庄稼汉,他想让你给喂马呢。喂马,那 可不是谁都能干上的,那得信得过,手艺好。 马福山思量了一会儿,睁开眼说,我有三间草房,倒出两间可以,让他们的老 婆孩子来住。剩下一间,我要让香水儿、大英子和她娘住呢。爷们儿怎么糟烂都行, 也禁造。女人不行。告诉麻山,同意,我腾地方,不同意,老子不走,杀刮随便。 头目姜跟麻山汇报的结果,是麻山竖起了大姆哥,说哟西。他点点头说中国人 还是有好样的。 “好样的”,当然是指马福山这第一个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人;坏样的,肯定是 指他头目姜了,百姓们叫他“汉奸”,国军叫他“走狗”。头目姜内心是委屈的, 汉不汉奸,走不走狗,谁不想活命?看麻山对马福山的顶撞没有用战刀说话,头目 姜也壮起了胆儿,他说这样也好,女人孩子们住在一起,还能唠唠嗑儿,解解闷儿, 互相学学做饭的手艺,挺好的挺好的。 麻山黑着脸唔了一下,他还算不讨厌眼前这“汉奸”,大部队开来当天,头目 姜配合他们的工作,倒办公室,挂条幅,跟他们合作的同时也没有对百姓狐假虎威, 还算一个信得过的人。 人都住到热炕上了,身暖腿不寒,潮湿病渐退。可是那些马,他们的战马,也 表现出了水土不服。不知什么病,嘴角溢白沫,四肢抽搐,站着站着,一个滚儿就 躺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 麻山眼睛通红,他恶声恶气地问,是不是有暗藏的抗日分子,不欢迎大日本皇 军,给他们的马下了毒? 头目姜吓得点头如捣蒜,他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我们的山民都是顺民,对 皇军是忠心的,以前对国军也一样,老百姓,就是活命,哪里会挑这个衅呢。 正说着话,狗剩儿从旁边过,手里牵着自家的那匹小马。小马驹精神得像个壮 小伙子,棕毛梳理得根根发亮。麻山一摆手,你,过来。狗剩儿走过来,搂着他的 马脖子,而不是牵着。麻山冲头目姜说,就是他了,他来喂我的马。 太君不是相中他爹了吗,马福山? 这个小伙子更不错。 这就是抓劳工了吗?头目姜看看狗剩儿,又望着麻山罗圈着腿的背影。“管吃 管穿,不白干的。”麻山的背影扔出一句话。 狗剩儿愣着,问头目姜:那,我家的地谁管? 剩儿,管不了那么多了。让你喂他的马,就先喂。他不是说不白干吗,管吃管 穿,日本子的大靴子,可比咱这胶皮乌拉暖和多了,穿十年都坏不了。 狗剩儿确实喜欢他们的军靴。能当武器呢。 麻山当天,又指派了一些山民,有的给他盖房,有的给他伐木。他用手对着山 坡一划拉,这块地方,朝阳的,都给我盖上有火炕的房子。那儿,那儿,还有那儿, 也盖,用来装马的,马也要住好的。那边,还有那边,那边的树,统统伐掉,种粮 食,垦荒,多种稻米,秋天就不用再往这运粮了。 马福山跟女人说,看见了吧,咬人的狗不露齿,先让女人拉关系,麻痹你,这 下怎么样,大嘴张开了吧。 香水儿妈不知该怎么回答,麻山那锃亮的皮靴,战刀,确实让人怕。他的女人 百惠,又确实是让人爱的。跟他不一样。 “二股”林场,当天晚上便传来一片鬼哭狼嚎之声,麻山的手下,那几个监工, 他们手中的鞭子,一挥下去,山民的头上就血流如注了。监工比划着说刨地基的山 民太懒,磨洋工,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刨出的坑儿也只有耳朵眼大,白供他们吃 米饭了。有一山民争辩,他说地还没完全化开,刨不动,一镐头下去,可不就崩出 个耳朵眼大的小坑嘛。不信你来试试? 山民的反问惹监工挥动了更多的鞭子,有的还抽出了刀,雪亮的,比在人的脖 子上。狗剩儿更惨,他按着平时的喂马方法,正在给那匹大红马喂料理毛,说实话, 对这些马的喜爱,胜过对人。大红马突然肩膀一抖,倒了。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 回事,后脑一阵风,本能一躲,实实抡来的一铁锹,砍在了他的肩上。 又是大英子给背回家的。从狗剩儿早晨给麻山喂马开始,她一天都转悠在军营 旁,怕狗剩儿累着,也怕吃日本人的亏。那一锹下来,像砍在大英子的心上。她背 着狗剩儿疾步如飞,进了门,香水儿妈看着血葫芦一样的儿子,惊叫一声,就扑上 来。右肩上的那道口子,像一条小溪,在向外奔涌。香水儿妈束手无策,马福山倒 冷静,他说流血,就说明口子不深,没事儿。说着拿过白花旗布,撕成两条,帮儿 子包扎。门声响,麻山带着狼狗带着军医来了,后面是头目姜。他说麻山听说了这 件事,特意来给狗剩儿治伤的。 马死了不怨他。 白花旗布不卫生,搞不好要得破伤风的。麻山说。 马福山没有表情,还在继续给儿子止血。百惠和香水儿妈都围在跟前,她们劝 马福山,还是让军医给动动手吧。 清创,缝针,医生清创的时候狗剩儿疼得高一声低一声妈呀妈呀直叫,听得大 英子上唇抿住了下唇。 半夜里,麻山的院部被人扔进了汽油瓶,平时装一斤白酒的那种瓶子,里面装 满了汽油。汽油瓶之前,扔进去的是馒头,馒头用熟肉和铁钎子制成,狼狗咽到一 半,就哑了。然后生生憋死在那里。 火光冲天的时候,枪声也响了,没有直接打人,而是向天上射,同时敲锣。头 目姜把全体山民都集中起来,确实如电影上那样,不管男女老少,都站到场部门前 的空地上。 不来的,视为纵火者,当场枪毙。 连趴在炕上养伤的狗剩儿,也要出来,一个都不能漏! 麻山终于翻脸不认人了。 大火熄灭的时候,除了狼狗死了,房后的茅草垛烧光了,其他的,没什么损失。 但是麻山下了死令:交不出放火的,谁都别想睡觉! 不睡觉还是轻的。如果谁都不承认,就大伙抓阄,推举也行,反正得给狗偿命。 僵持到两点,太冷了,河上刮过来的小风儿像刀子,剔骨啊。狗剩儿还带着伤, 可是麻山已经像不记得他一样,没带军医给他疗过伤,看都不看他一眼。不时有孩 子哇地一声哭了,婴儿嘹亮的哭声在这样的夜空里更让人头皮发麻。头目姜跟麻山 说,太君,这样行不行,给我两天时间,由我来慢慢查,一定查出放火的人,交给 太君。您也知道,这些人是拥护大日本皇军的,冤有头债有主,谁犯的事儿谁来担, 抓阄推举,不妥当吧? 麻山眨了眨眼。 您部队进来那天,他们都是打着旗欢迎的。 麻山咬着唇犹豫,然后点了点头,他也冻得够呛。就给你一天时间! 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头目姜是拿不出那个纵火的人的。他低着头来到麻山 跟前准备以命谢罪,可麻山冲他摆了摆手,让他去去去,一边去。麻山好像忘记了 那个命令。头目姜慌慌地跑回场部,这里也是一片混乱。原来,日本人的第二批人 马,又到了。这一次比上次人还多,主要是军队,到了后没地方住,东北又是这样 的寒凉,现在赶着的,是让青壮年男丁,一天时间内给他们搭出营房。先解决住, 安下营来,才有心思再说别的。 狗剩儿的伤很快就好了,随着日本人大批地到来,壮丁不够,劳力不够,越来 越明显。日本人是不打算走了,他们开荒,种地,修铁路,搞实验,完全是过日子 的光景。看来他们是要在此繁衍生息了,不是一段,也不是几年,而是一辈子,两 辈子,世世代代。这段时间,马福山担心的香水儿,日本兵的淫掠,倒没有发生。 他们除了逼壮劳力给他们白干活,别的,还算无恙。但马福山觉得这平静的下面, 就蓄积着更大的风浪。果然,一纸告示贴上了场部大门,上面昭示:每家只留下妇 女孩子,男丁,十六岁以上的,统统要跟车走,去修铁路。 有人议论什么铁路,是要修工事,打仗。 狗剩儿和他爹马福山都在必爬上军车之列,大英子也险些被捉了去。后头目姜 说大英子确实是姑娘,不是男丁,那个日本兵,才不追她了。 大英子看狗剩儿的目光,像那天吃了她毒食的狼狗。 马福山临走,跟女人和女儿说,这下活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