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座城市能让人喜欢也是不容易的。我就不喜欢北京,太大,从天安门去一趟 长辛店,得几个钟头,人说话太糙,目中无人,其实活得比谁都难;我也不喜欢兰 州,冬天太脏,穿着白衬衫出门,衬衫窝在脖子里,脖子窝在羽绒服里,一天不到 领子就箍了黑圈儿,小拇指指头一抠鼻子眼儿,全是煤色儿;我还不喜欢深圳,女 人太势利,眼里都是钱,都是如何钓金龟。 我这样的人就像一截榆树皮,要脸没脸,要皮没皮。 我喜欢广州。这么多年,我觉得广州什么样的人都能来,来了都能找到活路, 还活得挺好。这不容易。很多城市都歧视外地人,歧视外地人的不是市长,就算市 长歧视也不说出来,歧视人的都是那些本地人,本地人的优越感就像壮男的性欲, 说来就来,来了还理直气壮。你也不敢跟人急,你是一人儿,人家是一城人儿,你 只有一张嘴,人家满街的嘴,唾沫星子能呛死你。那一回我在南京蹬三轮儿,赶着 活儿,跑得飞快,把一个坐轮椅的娘们给擦着了,那娘们没事儿,擦着的是轮椅, 轮椅也没事儿,扶手上刮起了点毛毛皮。我赶紧下车给人道歉,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满脸的笑容跟狗不理包子的褶儿似的。但那娘们手指头搅屎棍子似的恶狠狠一指, 厉声骂道,你他妈长眼了没有?可不是普通话,是扬州口音,搁在一般外地人可能 听不懂,但我懂。我一个劲地赔不是,人家一个劲地骂,路人就停下了,都是本地 人,你一句我一句,恶心的话跟鱼苗似的往外蹦。最后,我掏了50块钱才算在万夫 所指中脱了身。 我蹬着车子边跑泪珠子边迎风儿往下掉。我恨死了南京。 其实舍得出力气,到哪里都饿不死。可我没多少力气。 世上总有两种人,一种靠身体吃饭,比如农民和工人,或者农民工;一种靠脑 子吃饭,虽然脑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靠身体吃饭的还有一类人,比较特殊,就是 那些小姐。当然从身体可以过渡到脑子,从脑子也可以过渡到身体,或者一半是身 体一半是脑子,人呢,复杂着呢。行动有时听脑子指挥,脑子有时被行动左右。总 体来说,靠脑子吃饭轻省,但早衰,靠身体吃饭憋屈,但命长。 自2000年起,我就不怎么靠身体吃饭了。当然,走路要靠双腿,自打广州有了 地铁起,我的双腿就开始在地下穿行,从岗顶进去,到芳村,或者到大学城,或者 到番禺,由着我。一般我都不出站,到了某站,把东西交给对方,就返回到离岗顶 最近的体育中心或者五山路,“钻”到地面上,再返回到岗顶附近,这样不管我坐 了多久的地铁,显示都是一站或者两站,只需要掏两元钱的车费。 地铁真不错,不但冬暖夏凉,而且基本上正点,和人家说好几点交货就能几点 交货。在广州工作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都非常讲求信誉,信誉包括产品的质 量、交货的准时、价格的童叟无欺等等。这是经济社会的原则,只要是交易,坚守 这一原则,就会有人脉,有源源不断的客户。 我先是被老板派到街上发小卡片。岗顶那里的人从早到晚都跟下饺子似的,但 白天我不敢去,怕被“煮”了,到夜幕降临时,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尽可能 地盯着过往的每一个人,从他们的举止中发现目标,他们是过客,步子飞快——在 广州走路,很少有人慢腾腾的,大约附近的华师或者暨大的教授才那样走。当影子 飘过时,我也要变成一个影子,迅速地把卡片塞到人们手上,在影子刚诧异时,我 迅速闪开。不能被影子抓住尾巴。影子看到卡片,什么都明白了。 岗顶每天晚上的影子都飘来飘去,乃至重叠着,交杂着,要学会认识每一个影 子,洞悉他们的思想,以及他们的渴盼,这样发出去的每一张卡片才有意义。是否 有人拨打卡片上的电话,成为老板考核我的绝对指标,因此任何侥幸心理都是没必 要的。比如我把卡片塞给了小姐,就算那个小姐非常妩媚,非常优雅,那也大错特 错了。还比如把卡片塞给了大学生,就算他接下了,也屁用没有,他随手就会没文 化地扔到人行道上。更不能把卡片塞给便衣,若是那样,你就是蠢猪。 派卡片和派传单不同。在小卡片面前,传单是正义的化身,只要天不下雨,派 传单的人都可以很优雅地拦住路人,不管那路人是正经的先生还是正经的小姐,是 丑还是好看,是健全还是残疾,是有派头还是没派头。只留神不管人接了还是没接, 在人靠近时迅速地闪开,好狗不挡道。派传单的本来就是帅哥或者靓女,他们经过 锻炼或者培训之后,都能既热情又不张扬,既谦恭又不下作,我是无法与之相提并 论的。我只是影子。我要抓住的也是影子。 影子。老板咬牙切齿地对我进行岗前培训。 老板还咬牙切齿,不要让人抓住尾巴。 老板说话老是咬牙切齿的样子,另一种理解是牙床浅,不咬牙切齿就没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