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业务少时,我仍然要去发卡片。这个办法土,效果不好。尤其是当发出去的卡 片到了有文凭、却还没找到工作的人手里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被强奸般地气愤, 似乎找不到工作的原因是被小卡片冲击的,那时他们对待小卡片的态度就不是一弃 了之,而是苦大仇深般地跑去警亭报案,或者给报社的新闻热线打电话,或者跑去 告诉联防队员。他们也怕我成群结队,不会刚拿上卡片就实施复仇行动,而是捏着 那张卡片,过上几天,甚至十几天,在还没有找到工作时,愤怒地对我们进行报复。 我需要时时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这四个字很文气,我起先是不会说的, 我那点文化水平,哪里知道这四个字。中年男人上回聊天时说他现在的工作很不错, 老板很欣赏他,但是他每天都如履薄冰地工作,生怕有什么闪失。他一个人闯荡广 州不容易,等混好了,再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我还是不接他的话茬,甩给他一个微 笑。 我也需要如履薄冰,尤其是带着卡片或者成品的时候。 我有时躲在超级市场的门口,混杂在一群一群看起来光鲜的红男绿女中间,望 着岗顶的马路。在亮如白昼的灯光的打点下,那里成了一条刺眼的冰带,我和其他 人都穿着溜冰鞋,从东到西,或者从西到东,要提防横插进来的人人,要提防人冷 不防使给你绊子,他们不需要很使劲,只消轻轻一下,你就半空飞舞了。 小伙子看起来有内涵,但很颓丧。我影子似的跟紧他,再紧,卡片像幽灵似的 夹住了他的手,他停下脚步,居然认真地看了看,大声地问,多少钱?我吓了一跳, 右手在耳边摆了个话筒的造型。他心领神会。 他像影子似的遁去了。我去寻找下一个影子。 站住! 几分钟之后,突然一声断喝,如雷贯耳。两个联防队员恶狗似的从橡皮树的阴 影里扑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扎来。 我拔腿就跑。方向是东边,东边是黄埔,黄埔军校就在黄埔。我不敢在马路正 中跑,广州霍乱般的车流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狗。耳边是呼呼的热风,行人都在躲 避我,这使我减少了不少阻力,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飞奔,在我的手臂亡命似的摆 动之时,我也没有抛下那些卡片,更没有甩开胸前的背包。那是我生存的本钱。每 一张卡片都隐喻我的某一顿早餐、午餐或者晚餐。我若是扔下它们,就意味着扔掉 了饭碗。尤其对于现在奔跑中的我而言,扔掉胸前的背包,更意味着扔掉罪证。但 我不能,客户还在等我,我不能失信。 当我的奔跑达到极限时,已经感觉到是在冰川上滑行了,耳边不再有风,眼里 不再有任何的障碍物,脚下也没有丝毫的羁绊,我如地下铁般穿梭,而身后呐喊的 分贝也越来越小,追逐的脚步也逐渐雪落无声。 ——逃脱了。 我坐在路边,牛一般地喘息。头上的汗水,顺着眼角、手指鲜血一般地流淌。 我的全身都像河床,因为恐惧而千疮百孔。我捏着变形的几张卡片,它们浸泡在我 的汗水中,已然像毡垫一般地厚,它们扭曲的样子像小姐的“S ”腰身,水蛇、杨 柳、或者一截蜿蜒的黄豆苗。我拍了拍背包,对于它而言,刚刚不亚于经历了一场 飓风的袭击,它还惊魂未定。但是它完好无损。我拍了拍它,刚站起来,“刘玄德” 的信息就来了,已到,你在哪里? 对不起,刚刚堵车,我正往你那里赶。 我们约好的见面地点与我现在的位置有10公里的距离。该死的联防!我拦了一 辆出租车,去中山纪念堂地铁北口。 按照既定的路线,我应该是从岗顶乘坐地铁,经换乘而至中山纪念堂站,抵达 北口,但是不出站,奔中年男人在那里接货。而因为打车路线就改变了,我要先到 北口,自北口而入,到护栏那里与客户见面。 出租车在黄埔大道疾行,满街的灯泡子像红了眼的鱼,我在思考这两种路线的 区别。我必须思考这两种路线的区别,因为路线是我改变的,我需要为此承担意想 不到的代价。 一路上畅行无阻,但绕了一点路,这样我仅有的五十块钱被出租车吃掉了二十 八元,还有一元燃油税。我进了地道。地道里的冷气像来自西伯利亚,我全身的皮 肤都毫无悬念地逆反了。我混杂在人群中一路下行,我不怕前面的人,老板说过, 老板拍着电脑外壳咬牙切齿地说前面的人不可怕,后面的人才最可怕,留神你后面 的人,是你成功的关键。 啪! 我下意识地向后面瞅了瞅,有两个警察正生活化地下行。我嘴角讪讪地一笑。 人头分散开时,我已经望见了护栏,但那里没有人等我。我没有一丝犹豫地排队购 票,前面有十几个人,硬币哗啦啦的撞击声在喧嚣的地下此起彼伏。我眼角的余光 却还在护栏处飘游,没有人,是没有人。我该给他发个短信。 我从裤袋里摸出司机找我的那张二十元的纸钞,非常不幸的是,纸钞一点都不 平整,我试图让它平整起来,以通过售票机的检阅,可是每一次都不行。试图再塞 进去时,后面的声音起义般地喊响了。 我还有一枚一元的硬币,但没有一元的票。现在的办法是去兑换硬币,再继续 排队购票。我也可以不购票,而是乘坐出租车原路返回,但是钱肯定不够。 如果交了货,钱就不是问题了。这时,电话响了。我扭头望去,“刘玄德”正 站在护栏那儿,朝闸门里冒出来的人头张望。 我心里一喜。没接电话,直奔过去。 怎么才来? 来了一会儿,没见你。 我还以为你说话不算数了呢! 哪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哥们似的聊着,同时我把大信封给他,他把小信封给我。他拿着大信封往 那一头走,我把小信封装进背包,去兑换硬币。 我给老板发了个短信,办妥。老板给我回了个短信,OK. 直到2002年的春天, 中年男人再一次上线了。他说要刻一枚公章。公章的内容是亚太投资集团有限公司。 这是真章。 我致以“微笑”。 真的,不骗你,这是真章!他似乎要说服我。 我开价1000块。我又问他是否要刻财务专用章、合同专用章,以及人力资源部、 行政办公室等等二级部门的公章。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就打个包吧,多少钱?主要 图个方便。 1800块全包。先给800 块,看过视频后付余款。 东西快递给我。可以。 我的老板很高兴,发展了一个长期客户,对于我们来说风险小。 两天之后,东西全做好了。 我在这头,他在那头。我不露脸,露的是章子,我一个个地展示给他看。然后 把盖好的章子一个个给他再看。 他再三强调,这是真章子,不敢马虎。 我打包票,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到公安局去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合作过几次 了,绝对是讲信誉的! 他的QQ头像似乎得意地扮着鬼脸,但又迅速地“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