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还哗哗地下着,卖啤酒的姑娘小路就打着一把红花绿叶的花伞跑来了。 边大强从棋牌桌子上收回眼睛,转脸看雨,一眼就瞅见了花伞底下走着的小路。 他捅捅边小鱼,嘴角上笑着说:“你猜猜谁冒着雨来了?” “谁来了肯定也不是财神来了。”边小鱼懒懒地说。 边大强看着边小鱼,忽然想捉弄一把边小鱼,他就故意往边小鱼面前一挡,等 边小鱼在那里举胳膊挺腿地伸完了一身懒筋,才不慌不忙地说:“财神来了,恐怕 也没有这个人来了让你长精神。” 边小鱼伸开了一身的懒筋,但胳膊依然举着没落下来,他散漫地说:“那肯定 就是财神的老婆来了。财神想叫谁发财了,肯定也像你边大强似的,先听听老婆的 主意,然后再决定给谁不给谁发财的机会。” “边小鱼,边小鱼,我来了你还坐在那里不动弹,你摆的什么臭架子。”卖啤 酒的小姑娘收着伞,站在边大强身后头声音尖厉地说。 边小鱼一把推开了边大强,说你挡在这里,这不是成心害我吗。说着,一挺身 子站了起来,看着卖啤酒的姑娘嘻嘻地笑着说:“我说刚才一眯眼,就梦见七仙女 从天上飘飘地飞下来了呢,原来是你顶着天上的雨来了。” “怪不得我来了半天你都装作看不见呢,原来是把梦做到天宫里去了。”卖啤 酒的小姑娘说着,把伞上的雨水甩成了一条抛物线,纷纷地飞在了边小鱼的头上和 脖子里。 边小鱼用手胡掠着从头发上滑到眼睛上的水,看着在一边咧着嘴笑的边大强, 气急败坏地说:“都是边大强这个熊,看见你来了,他故意走过来挡在我跟前,不 让我看见你。要洒水,你也得先弄他头上,给他降降温。” 卖啤酒的小姑娘满脸上堆着雨花一样的笑,说:“大强哥给你说的话,我可都 听见了。” “我那不是没想到你会顶着这么大的雨来吗。要是猜到你会来,我从早上就跑 到大雨里去等你了,哪里还会在桥底下坐着,坐得脊梁骨都疼。”边小鱼一脸无辜 地辩解着。 边大强看着边小鱼无辜的神态,心想除了女人,谁还能让个边小鱼服软。这个 狗日的边小鱼,在家里就硬得像根木头撅子,来济南的这几个月,俨然就是他在指 挥和领导着边大强了。边小鱼的三叔在村子里当村长,边小鱼也就时不时地横得像 个螃蟹。 边大强见卖啤酒的小姑娘对边小鱼一脸的不依不饶,就给她鼓着劲说:“你想 想,除了你,还有谁能让小鱼见了长精神。我那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边小鱼哈哈地笑着骂道:“猫养的边大强,你他奶奶的还在火上浇油,你想冤 死我?”又扭脸对卖啤酒的小路说,“你来,怎么不先给我打手机说一声。万一我 们不在这里呢,你不白跑了腿。” “你那个破手机都停机了,还让我打什么。你是不是换号了?” “不可能,昨日黑夜里边大强喝多了,还给他老婆打过电话。虽然没找着他老 婆,但小卖部里的人却替他老婆接了。”边小鱼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恍然大 悟地说,“肯定是奶奶的边大强昨日黑夜里把话费给打没了。里头没话费了,可不 就停了机。” 边小鱼的手机是边小鱼花了二百块钱,在舜井街上一个二手手机店里买的,买 了两个月了,他只充了五十块钱的卡。边小鱼买回手机那一天,边大强看着边小鱼 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手机,摆弄个没完没了,就说边小鱼烧包烧大劲了。边小鱼说你 懂什么,卖啤酒的小路把手机号都留给我了,我还能没个手机?你那个榆木疙瘩脑 子,只够在老家里锄地用的,只能看出来草吃了庄稼没有。一到大地方,绝对就跟 不上大地方的形势了。边小鱼的手机只用来给卖啤酒的小姑娘发短信,边大强昨日 黑夜里喝多了酒,头一回使了一次。他想问问老婆家里的花生刨没刨,种麦子的化 肥备下没备下。边大强在灯具市场里摔坏了人家的灯,要赔人家四千块钱的事,他 至今没敢给老婆说。他想老婆要是知道他摔坏了人家的灯,要赔人家那么多钱,不 去投井跳河地跟他闹腾半个月才怪。 “看样子这雨是要没完没了地下上一天了。下雨天你们也没有活,不如咱们三 个一块看黄河去。人家都说不到黄河不死心,我来了一个夏天了,也没去看过。” 卖啤酒的小姑娘眼睛看着边大强和边小鱼,提议说。 “你今天不卖啤酒了?”边大强看着她伞上的红花朵问。 “我们老板娘的爹死了,好容易给我们放了三天假,谁知道这第一天就下开了 雨。”卖啤酒的小姑娘说完了,看着犹犹豫豫的边大强和边小鱼,催促道,“你们 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边小鱼雨水一样急促地说,“看了一上午的雨,看得人眼珠子发 冷,都快把我憋闷死了。” 边大强说:“你们看去吧,我在这里再等等。要不,万一有活的话,就可惜了。” 边小鱼不满地扫了一眼边大强,口气火暴地说:“你别扫人的兴行不行?小路 冒着雨都跑来了,你还在这里等个屁。他奶奶的,大晴天的都等上好几天等不着半 个活,别说这湿漉吧唧的下雨天了。” 边大强被边小鱼骂得没了脾气,只好拿起地上的工具包,跟在边小鱼和卖啤酒 的小姑娘后头,往公交车站走。卖啤酒的小姑娘说坐四路车在终点站下了车,往前 走不远就是黄河大坝。边小鱼和卖啤酒的小姑娘撑着那把花伞,边大强自己撑着一 把断了两根伞骨的破黑伞。看着边小鱼他们头顶上的花伞在雨水里移动着,像一朵 在雨里不断摇摆的鲜亮的红花,边大强越发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黑伞像一块巨大的黑 云彩,黑压压地压在了自己的心上。他想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上哪里才能挣来 还债的钱呢?等着有一天还上了这笔钱,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出来受这份难为了。至 于儿子长大以后,没钱上不了大学就上不了大学吧。谁让他老子实在是没有这份能 力呢。 边大强心事重重地跟在边小鱼他们的后头,上了车又下了车,然后依然跟在他 们的后头,在变得有些小的雨里往大坝的方向走。 上了大坝往左拐,几百米外就是黄河公园的仿古大门楼。边大强贴着枝叶浓密 的垂柳树走着,远远地看见了前面飞檐走翘的高门楼,心里才渐渐地舒缓了一些。 边大强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心里就是喜欢这些古朴的东西,单是它们古色古香 的颜色,让人看着心里就踏实,就温暖。他想,也许就是因为它们的颜色有些接近 土地的颜色,所以才让他觉得亲切和亲近吧。 走到大门楼跟前的一个门口,他们刚要往里走,就被一个女人从小窗口里喊住 了。女人的声音穿过了雨水,哎哎地喊着他们说:“买票买票,没看见那里写着吗, 五块钱一个票。” 边大强探着头往小窗口跟前凑了凑,看了半天,才看清了一张女人的脸,躲在 窗子后面,眼神冷冷地盯着他们三个人。 “看看黄河还要花钱?”边大强靠近了小窗子,纳闷地对着窗口说。 女人在里头说:“公园里的设施,都是我们花钱修的。” 边大强说:“那你们干吗把黄河圈起来修成公园?” 女人不理边大强的话,声音冰冷地问:“要几张?” 边大强心里说花钱还看个球。他转身看了看卖啤酒的小姑娘,又看了看边小鱼, 征询地说:“五块钱一个票。买不买?” 卖啤酒的小姑娘说:“疯了,看看黄河还要五块钱?那以后人走在马路上,冬 天晒到了太阳,夏天吹到了凉风,不是也要有人蹦出来收取暖费和制冷费了。” 边小鱼看了眼卖啤酒的小姑娘,走到窗子前,冲着里面的女人说:“黄河是全 国人民的,你们凭什么圈起来卖票?现在连杭州的西湖都不要钱了。” “黄河是不是全国人民的,西湖要不要钱,你都别在这里给我说,我管不着。” 女人说着,刷拉一声就关上了窗子,咔嚓一声,把边小鱼的目光齐刷刷地截断了。 边小鱼气愤地瞪着眼睛,朝着窗子底下的墙壁踢了两脚,狠狠地骂道:“他奶 奶的,一条黄河流到这里,也成了你们发财的本钱,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边大强说:“我就说不来嘛。咱们三个人来回地坐车,还要花掉好几块钱。” 边小鱼瞪了一眼边大强,说:“走,我就不信不花钱看不上黄河。上河北边的 车不是都要过黄河吗,咱们到大坝下头去跟着车走,不就能看见黄河了?活人还能 叫泡尿水憋死了。” 卖啤酒的小姑娘说:“看完了黄河,我请你们两个人喝啤酒去。” 边小鱼说:“你那个啤酒是昨天剩下的吧?喝了肯定会拉肚子。” 卖啤酒的小姑娘在伞底下嘎嘎地笑着,说:“那你们看见了黄河,就跳下去喝 黄河水去,喝了黄河水,肯定不会拉肚子。” 边小鱼说:“你上没上过学。课本上说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谁喝了母亲的奶 会拉肚子?” 边大强阴着的脸一下子笑了起来,他看着边小鱼说:“看看黄河母亲的脸人家 都要收你五块钱,你现在要是去喝黄河母亲的奶,那得花费多少钱?你别坑了我和 小路。” “猫养的边大强,说你是榆木疙瘩,你关键时刻怎么一点也不愚昧了,没人能 比你接话茬接得更明白。”边小鱼骂着边大强,在伞底下悄悄地揽住了卖啤酒的小 姑娘肥胖的肩膀。 边大强看着边小鱼的手搭在卖啤酒的小姑娘肩上,就故意拖拖拉拉地走着,跟 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雨已经变小了,边大强倾斜了一下伞,从破伞底下看出去, 就后悔跟着边小鱼他们来了。黄河有什么好看的呢,再黄也是一条河,无论看黄河 还是看泰山,那都是有钱人有了闲心才去做的事情,自己背上还背着一屁股的债呢, 有什么本钱来看黄河。 边小鱼和卖啤酒的小姑娘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发现边大强没有跟上来,两个 人就停下来招呼边大强。边小鱼在雨里大声地说:“又不是上刑场,你磨磨蹭蹭地 走着可以晚几分钟被杀头,现在是去看你的亲娘黄河,你还磨磨蹭蹭的等什么。” 边大强说:“等着她攒足了奶水。你常说有奶才是娘,咱们要是急急火火地赶 去了,你没喝上她的奶水,不又翻脸不认这个娘了。” 卖啤酒的小姑娘在伞底下哈哈地笑着,说你们两个人真有意思,把在卖票的女 人那里受的气,都撒在自己人头上了。 边大强就不再吱声,也不理边小鱼,只是放开了步子往前走。 在浮桥桥头上,边大强看见了秋天的黄河。秋天的黄河因为有一个夏天和一个 秋天丰沛的雨水充盈着,河面便显得辽阔和深远,没有像前几年电视上说的那样面 临着断流的危险。一个一个黄色的漩涡,在泱泱的河水里无声无息地前进着。由于 下雨,河边上并没有其他看黄河的人,只有河对面靠近河边的水里移动着一个人, 他手里隐隐约约地持着一根杆子,身上穿着橡胶衣裤,面前漂着一个充气的轮胎, 轮胎上放着一个什么器物。边大强影影绰绰地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个电鱼的人。 边大强在老家的河里看见过别人电鱼,但看过一次,他就不去看了。他发现所有捕 鱼的手段里,就是用电电鱼和用药药鱼是最狠毒的。药撒过去或者是电传过去,就 连鱼子鱼孙都不会剩下了。那时候,边大强就觉得电鱼和药鱼的人心肠太狠毒,以 后肯定会断子绝孙,因为他们连鱼苗子都不放过。古往今来,为什么所有捕渔的人, 都在使用有眼的渔网,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放过那些还没长大的鱼苗鱼种,让鱼们 也有个繁衍生息的机会。 看完黄河,三人来到大坝下的小饭馆,边小鱼张罗着请卖啤酒的小姑娘吃了一 份沙锅米线。边大强嫌米线贵,就要了一碗米饭,拌着人家吃米线的辣椒吃得满头 是汗。 从饭馆里出来,细小的雨已经停了,日头遮着一层灰色的薄纱,若隐若现地挂 在了天上。边大强看着和他一样无精打采的太阳,心说老天爷呀,天晚了,你也放 晴光了,你就不能在黑夜里悄悄地落下雨来,白日里让个日头该怎么放光芒还怎么 放光芒,也让我揽个活干干。我过年的时候给你磕过不少的头,你怎么就不怜悯一 回我边大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