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晚,止净法师睡得晚,坐在禅房里,静听山中的鸟鸣,却没听到,似乎鸟们 在四季的这一夜里全睡了。止净法师心里止不住静,感觉怪怪的,被各种小念头纠 缠。晨起,才知晓睡过了头。止净法师愣住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良久,也 没套上衣物。空气清新,丝丝入肺地钻进,隐隐地,嗅到了一股桂花香。止净法师 的心里一阵诧异,今年的桂花比往年开得早几日了。 打开寺门,迎面的风薄凉,贴着脸皮踅进。山底的村子薄明中露出翘檐,远处 黛青的山脉划出一道弧线,如一幅图画。止净的心里一动,怪不得昨晚没听到鸟鸣, 原来鸟们也在候着桂花的绽放呢。寺侧的两棵桂树上了年纪,不知岁数几何,止净 入寺后问过方丈,方丈不清楚,方丈的方丈也不清楚,反正年头久矣!桂树每年如 期开一回,从不错过季节,只是今年怎么提前了呢?止净方明白,万物都有宿缘, 一切都无相,一切都无住,一切都是随缘随愿而成,没有执著。方丈曾说,万物一 旦有了执著就有了局限性。 成化寺坐落在梅园,建于明朝成化年间,寺便是以此年号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梅园早已倾圯,也早不见一株梅树。倒是寺院的两侧立着两棵高大茂盛的桂树,不 知是哪位高僧所植。 早年间,止净四处游荡。一次方丈外出,归途中恰巧碰上,见止净生得慈善, 眉目间现佛性,觉得可以继承衣钵,遂带回寺中。先是让止净打理院中的菜地,止 净勤快,干活利落,菜种得喜气,亦长得一派慈善。方丈诧异,有见佛见心的欢喜。 方丈一人守着偌大空荡的寺院,入夜孤寂,唯听寺侧溪流的潺潺之音,并不见得有 澄明之境;白昼习经研佛,诵经参悟,直至头昏脑胀。止净来了,方丈心里终于宁 静。平素,方丈也教止净念经,止净记性好,过目不忘,方丈又诧异了,益发欢喜。 一日,方丈引止净入禅房,问止净是否愿意做和尚?止净问方丈,怎么不问他从哪 里来?方丈说,这样问就俗了,佛法无边,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佛不问缘由。止 净问,佛问什么?方丈朗笑,答,佛只问心图。止净又问,什么是心图?方丈又答, 心由性至,性由心生,皈依佛门讲的就是一个问,问到不知处,才方可参透。止净 伸手挠了挠头,说我怕是做不了和尚。方丈不再笑,神情严肃,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就这样一直种菜?止净说,我是要过俗人生活的。方丈说,不想做了,再还俗不 迟。止净觉得方丈有些强人所难,又不能拂了方丈的好意,平日吃住都在寺里,方 丈待他不薄。想了想,同意方丈剃度,于是入了佛门。方丈给止净取法名普济,发 了他三衣一钵,一个戒牒。几年后,方丈圆寂,止净给方丈做了法事,超度方丈去 了西天。 成化寺离镇街不远,约几里地。逢年过节,寺里的香火旺,一般来说,头两炷 香,止净是不收钱的。止净经营有道,时常忘了佛理,但寺院每年都要修缮,还得 从施主那里挣些钱来。止净做事就不藏掖,把自己立的规矩明明白白地写上,比如 每个新年的头十槌钟,一一明码标价。特别是第一槌,价格吓人,但依然有人照单 买下。成化寺的钟声悠扬,传得远,附近十里八村都能听到。从前,寺里从不举行 迎新年撞钟的活动,是近几年才兴起的。从前,止净随意,由着人们撞钟。后来, 长了心眼,不再随意了,标出了价码。又比如有施主吃饭,也是收钱的。止净说, 寺已破旧了,他得完成方丈的遗愿,重建寺院。 止净想,如果还俗前完成了方丈的遗愿,即便说不上功德圆满,也算是自己积 善行德了。 止净其实是不愿做和尚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还俗。他不觉得自己如方丈所言, “聪慧有佛根”,简直就是愚钝有加,耐不住寂寞。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 偏偏他成不了,又偏偏方丈看中了他。一处寺院,总得有人守着。止净物色了好久, 想换个人接了自己的衣钵。谁知竟找不到那么个人,只好独自守着。因方丈有言在 先,止净不好违了那意愿,觉得若是私自离去,便是直下承当了,佛真的会怪罪下 来。 有时,止净觉得梅园真是个好住处,虽说孤寂难捱,但有山有水,空气洁净, 宜易居家。久住着,有了依赖,想说走就走确是不易。止净最害怕的就是这点,心 里焦急,像是这块土地会死死拽住他一样。 又常常地,止净侍弄菜地,突然间跑了神,愣在那里,眼前开阔了起来,菜蔬 不见了,满园都是梅树,他侍弄的根本就不是菜蔬。止净疑惑,揉了揉眼,情景如 斯,梅花开了满树满枝,经络上的香也是粉红的。一直以来,止净总想考究出梅园 这一地名的出处。下雨的晚上,一个人寂寞无事,就翻方丈留下的书。除了佛经, 方丈留下的书很少,上面竟连梅园二字也没能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