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天,寺里来了个女施主,面色红润,眼睛清澈,说话慢声细语。止净刚从 菜园返回,出了一身的汗,正低头洗脸。谁知抬头,一个画中的人就站在面前。止 净惊讶,半天也没能合拢嘴巴。不知女施主从哪里冒出,是早已来了,还是现在进 来?女施主见止净糊涂,忙说,她早已进来了,一直都在等着。 “施主是来上香的?”止净问。 “是这样。”女人犹豫着,“但有件事想打扰法师。” 止净打量着女施主,脸却先红了,赶紧低头,做了一个掩饰的动作,他闻到了 女人身上一股奇妙的气味,与寺里的檀香味不同。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的,我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或许佛能帮你解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法师允许。” “不是我是否允许,而是佛是否允许。”止净双手合十,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说。 “法师允许了,佛自然会允许。” “那要看是什么。” “我丈夫的骨灰。” 止净没听明白,茫然地看着地面,一个人的骨灰与他有什么关系?又要他允许 什么?看上去女人神智尚清,不似浑浊之人。 “你的意思?”止净斟酌着。 “我没别的意思,想把他存放在你这里。” 止净一惊,还从没有什么人提出这要求,女人是第一个。这个要求多少有些无 理,但佛门净地,又不好随便拒绝。止净知道女人的丈夫是吃公家饭的,因为只有 吃公家饭的人死后才会火化。透过院门,止净有一霎的恍惚,外面阳光明媚,照着 饱满而潮湿的土地。梅园的秋日有着处子般的静好,桂花的香已残落,细碎的花瓣 萎了一地。山谷里鸟鸣啁啾,是仲秋才有的清越之音;寺侧的溪涧水流淙淙,听上 去全是大自然的温情端庄。止净回过神,随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水,说:“施主不妨 坐下说。” “放在寺里,他才有个安静之处。”女人并没坐,声音有些凝噎。 “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一样的,此岸也是彼岸,超越就是出世,没有超越就是 世间。所有处都是安静之地,反之,则所有处都是不安静的。”止净说着看了女人 一眼,不知女人是否能听懂。 女人笑着说:“法师的话我明白,但我是俗人,俗人自有俗人的想法。” “你应该放在公墓里,那里不寂寞。”止净婉拒的意思明显。 “我原本把他放在庄稼地里的,离我的住处不算远,有一条狭长的泥路通向那 里。谁知有次下了暴雨,庄稼毁了,墓地浸在水中数日。我心里忐忑,盼着天晴, 可又下了数日的雨,晚上就梦见了我丈夫,他让我赶紧给他迁个地方,说是水浸得 他发冷。”女人脸上一派悲伤,低着声音说,“见他不得安宁,我又迁了几次,最 后干脆放在家中。本以为这次他会得到安宁的,没承想还是每每梦见,他每次都说 着同样的话,却闹得我安宁不了。” 止净说:“寺里从不存放俗人的骨灰。” 女人说:“法师,我知道寺里的规矩,肯定要给供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在死者面前妄谈钱财,很是不恭。只是我不能破了规矩,开 了先例。”止净心里有些阴郁,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天气里谈论这些,心里不好受, 想尽快结束之间的谈话。眼前的女人双肩微微抖动,沉浸在莫明的忧伤之中,似她 丈夫所说的大水正漫过她的身体,同样的寒彻剔骨。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情绪多少稳定了些,问:“法师要怎样才肯存放?” “难道你认为存放在寺里就安宁了?”止净反问道。 “应该是这样,如果放在寺里他也安宁不了,我就真的没办法。” 从村子底下,沿山体有一条青石板路,石板青中泛亮,一直通向寺院的门前。 止净的眼睛又投向了寺外,逶迤着探向前方。 “法师,我真的没办法了。”女人重复着,呼吸粗重。 “你让我想想,问题是该存放在什么地方呢,寺就这么大,总不能摆放在佛像 的面前。” 女人明白止净的意思,便说:“我丈夫死于车祸,死得惨,从腰身处齐刷刷地 分成了两半,一半落在水沟里,一半落在草丛中。” 止净飞快打断女人的话,说:“施主别说了,暂且存放在寺里吧。既然答应了, 也就不用供什么钱,如果要上供钱,还请另找存放处。” “那就多谢法师了。”女人的声音轻松了许多。 说着,女人从身后拿出一个骨灰盒,递到止净的面前。止净伸手接过,见是一 个做工十分精致的瓷盒,上面烧了一株梅树,梅花落下半树,泥地沾满花瓣。止净 的手一抖,差点没接住,他的心突然间沉落,脸色苍白。 女人细心,觉察到了止净的动作,问:“法师,你怎么啦,是不是还有什么不 妥?” “没什么。”止净的声音压得低。 “那就好。”女人长吁了口气。 止净抬起衣袖擦拭了一下桌面,随意放下骨灰盒,说:“施主,我去沏杯茶吧。” 女人说:“法师,客气了,不必的。镇街那头还有事,等着我去办呢!” “那我送送你。”止净真的不客气了。 “不劳法师。”女人说着,身体已移向门口,快了几步跨出。 止净有些奇怪,女人只是把骨灰盒交到他手中,却并不问放在何处。看着女人 闪出的身影,止净还是决定去送送。凡有施主烧香敬佛什么的,止净都要送的,这 是方丈在时立下的规矩。遇上贵客,还要送到山脚。而一般的客人,仅送至青石板 路面的拐角处。青石板不规则,铺在路面印出好看的花纹,歪歪折折的。止净每次 踏上,眼睛总不自觉垂下,数着路面交错的青石板,感到饶有意趣。看得出,女人 并没拒绝,脚步迈得迟疑,似在候着他。止净于是紧了几步,这才看见一条蛇横卧 路面,晒秋日的阳光。蛇身黄斑满布,长长的,懒得动,一截身段没在草丛中。女 人发着抖,退着往回走。止净说,你不用害怕,站着别动,我来把它赶走。 止净的话音甫落,女人一个急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攥住了他的手。止净心 里慌,抽了几次,也没能挣脱。女人的手柔滑无骨,感觉就像那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