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日,从菜园归来,甚至来不及拂去尘灰,止净的眼就定在了骨灰盒上。骨灰 盒放在显眼处,泛着瓷白的光。止净的心就慌慌地跳,赶紧跑出寺门,山脚下的村 落已是烟火浮动,远山一片虚空。止净不能见那骨灰盒上的梅花,也许那烧了梅花 的盒子,本来就不是用来盛骨灰的。 记得,有天晚上,寺里杀气浓重,山风推开了窗户。止净不知寺里杀气为何陡 然重了,四下搜索,以为是自己停了参悟,方丈在惩罚他。忙闭目养神,静坐参禅, 谁知杀气直逼而来。止净觉得不对,感到杀气是从对面射来的,有个明确的方向。 睁眼的瞬间,顿时看到了骨灰盒,方知是从那里逼来的。止净愣住了,不敢挪动有 些麻木的身体,久久地注视着。剩余时间,止净无法入眠,迷迷糊糊地,处在半明 半昧的状态里,一直到天亮,还没能从迷糊中挣脱出来。天亮后,那股杀气才散去。 清醒后,止净觉得不对,自己吓唬自己么,那只是一撮骨灰,根本就形成不了什么 杀气。 现在,站在寺外,止净隐隐有种担忧,心里很不踏实。正午的阳光眩亮,恍惚 中,似是站在空山风露中。正是草木凋零的季节,花瓣碾落,大地上所有的颜色都 淡了。寺侧底下的溪流声依然清越,只是那条小径从明亮处伸向了暗处。止净有了 不知身在何处之感,身体像是被掼到了空中,在波动的气流中颠簸、往返,渐逐模 糊的神智很是诧异,还没到梅花绽放的季节,而这清冷的香气一径袭来,菜园里又 无端生出了一园的梅树…… 世界是纯白的,覆着一层厚雪,半弯冷月浮在夜空,照着梅园。梅影扶疏,发 出琳琅之音。但见梅园之外,月过东墙,烟云山色,风过雪响。那条溪流潺潺流着, 漫过青石,像帛一样柔软平滑。月光清阔,把溪水照成了白绢。腊月里,梅园中的 梅花一夜全开,瓣瓣梅香荡漾在月色下,裹着浩荡的从容。沿着香浓的水声,循溪 溯流而上折转,约吃顿茶的工夫,就能看见一庭院,庭院不大,却有厢房数间,青 砖黑瓦,雕梁画栋,翘出飞檐一角。 这里住着一个女人,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正是这梅园的主人。除了主人,还 有一奴婢,照顾着主人的起居。奴婢谦恭,低眉顺眼,没一句多余的话。今夕,女 主人不敢入眠,守在房内,黑暗中,坐在窗前,望着门外。一个男人,曾给了她一 个承诺:十年后,当梅园的花一夜开放时,他准时回到她的身边。女人相信那个承 诺,相信男人今夜会归来。往昔的情景宛然,她与男人执手相看,泪湿双颊。那离 别的情形像是昨天,时间是无效的,永远停止在了那一刻。男人说,他要去攻城掠 地,国家需要他,他不能守着女人一辈子。女人说,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只 要你愿意。梅园的花开一回,是一年。开了十回,便是十年。十年了,女人不知自 己的容颜是否还如从前,她旷世的容貌与绰约的风姿,一直在传诵,被人引以为歌。 女人相信自己的美,她的美不只照亮了梅园,还灼伤了男人。她的美只有自己的男 人与奴婢见过,再没其他人能见着,只停留在传诵中。曾亦有数人,远道而来,想 一瞻芳容,又无一都失意而去。 那半轮清月都已越过了东墙,还不见男人的踪影。梅花的香气跑到雪地上,连 雪都盈出香味。女人忐忑,坐下又站起,心里不安,又深觉不能如此坐下去。移步 出庭院,伫立在庭阶上,倾听马蹄的声响。奴婢在身后给主人披上长衣,说,外面 冷,会着凉的,还是进去吧。女人的声音冰冷,头也没回说,他说今夜归来,就一 定归来,我在此守着,他见了会高兴。奴婢说,这院里的梅花怎么一夜全开了?女 人说,多嘴。奴婢说,我想不明白。女人问奴婢,你说他今夜真的会归来么?奴婢 说,我不知道。女人回身打了奴婢一记耳光,说,他说了会归来的。奴婢捂着脸, 哭泣着说,他会归来的。女人不再说话,凝望着梅花,似梅花正顺着雪的道路,汹 涌到了她的脚底。女人的长发散在胸前,如云锦丝织,身上的红棉袄映得院前一片 艳色。她听到了水流声,还有落花声,可就是没听到马蹄声。 女人站了些时候,有些落寞,慢慢地回转身,脸上有清泪滑下。她的心酸涩, 也许男人今夜不会归来,早已忘了曾经的诺言;也许男人另娶娇妻,把她遗忘在这 里;又也许男人战死沙场,尸骨已腐。她今夜只是守着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梅林 依旧,花已全绽,而男人却不知何处。女人悲从心来,本能地抱紧了身体,她听到 了身体枯萎的声音,从深处涌动,一直爬上肌肤,最后延至她的容颜。女人自觉地 抬起手,摸着脸腮,触到了那层冰冷。女人慌乱了,忙吩咐奴婢打来一盆清水,置 在桌面,又掌灯映照。水如铜镜,清晰地映出她美丽的容颜。女人悬着的一颗心才 放了下来,于是伏下,用玉梳沾上一点水,慢慢拢进乌黑的长发中,对水梳妆,有 些顾影自怜。 而那生命中刻骨的部分,徐徐从一盆清水中展现。同样是落雪的夜晚,她坐在 椅子上,揽镜整容,男人不甘寂寞的手绕了过来,搂住她的脖子,撩得脖子一阵阵 痒。她回头频顾,男人的手就捧住了她的脸。她脸红心跳,像是桃红洇开在腮上一 样。男人的手是有温度的,她的心已跳出了胸口。夜空中悬着的那轮月,贴在薄薄 的窗纸上,窥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她看到了男人迷乱的眼神,急喘的气息水流般拍 击着她的耳轮,她摸着男人的手,身体软了下去。那是个多么炙热的夜晚啊!潜藏 着他们巨大的秘密。想起这场景,女人的泪又流了下来,倏地伸手,扰碎了如镜的 水面,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声。 奴婢迈着轻细的步,绕过案几,无声地走来,递上一杯刚沏的热茶。女人接过 茶,啜饮了一口,把茶杯放回托盘里。窗外的月远了,移过梅园,光芒淡而又淡, 挂在山峦一棵树的背后。女人重新打开门,站在门外谛听。今夜的梅花犹香,阵阵 香气炽烈,像是开过后不再开了,只为今夜这一绽放。从庭院到梅园有几步,中间 筑了一条石径,在雪的掩盖下,呈平整而悠长的一条线,似伸到天尽头。每日闲暇, 女人与奴婢侍弄梅园,把空地上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把梅枝修剪得错落有致。 不自觉地,女人踏上雪径,一步步走向梅园的深处。她走得慢,脚步矜持,积雪在 脚底发出“吱嘎”声。奴婢不敢离女主人半步,在后面套着女主人的脚印尾随,于 是,雪径上只现一人的脚印。 远远地,女人的心头一阵热。她看到男人已归来,分明就站在梅园的那头,正 抬手胸前,慢慢地解帽子上的缨带。男人脸上沧桑,皱纹密布,裂嘴笑着。女人停 住,等着男人上前,即使那容颜已改,沧桑有痕,她同样是爱着的。女人笑了,张 开双臂,脸上尚未干的泪水如花萼中的露,在笑里颤动。今夜她袭了男人最喜的那 身霓裳,从前,男人总是说,她穿了好看,那霓裳之所以出在世间,只为她而来。 除了她,没有哪个女人配得上,也没哪个女人敢穿。她绝世的美貌,与霓裳融为了 一体。霓裳随她的呼吸起伏,一摺一皱都充满了爱怜。她直视着男人,心底喊了声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她知道男人应该能听见的,却不见男人奔来。她一手 扶住梅树,一手举起召唤,目光与男人的目光对视,静静地等待着。奴婢在身后说, 外面冷,还是回去吧。女人心中一凛,方知那情景是水中花镜中月。雪无声,有梅 瓣在风中飞起,几瓣沾上了女人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