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时维十月深秋,山中的树都已落叶,寺前的桂树也落得差不多了。止净正扫寺 院的落叶,黄叶铺了一地,该扫扫了。等雨多了后,地上的黄叶就会沤烂,弥散出 腐败之味。止净图省事,待树叶落得差不多才扫。从前,方丈是每日要扫的,把扫 好的叶子堆在菜园,培土盖好,说是沤肥,菜地就成了沃土。止净扫得欢实,扫成 一堆后,徒手装进塑料袋里,留到冬月引火,灶间易燃木柴。正装着,那女人又来 了。止净不解,怎么又没能觉察到女人的到来呢?女人站在止净的身后,悄无声息, 见止净装好一袋,这才开口轻声说:“法师正忙着呢,打扰了。” 止净心里一惊,半天也没能回过身体,嘴张着,似有话要说,又合上。女人的 身影投在他面前,有些飘荡,其实女人正立在那呢。 止净直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灰尘,哂笑着,说:“施主进去坐吧,走了这么远 的路,辛苦了。施主这次来,又有什么事情吧?” “来看看我丈夫。” “我领你进去。”止净说着,扭头朝寺里走。 “法师,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女人在身后说。 “说不上多麻烦,只是盒子放寺里,我每日静不了,不能专心念经。”止净说。 “是么,难道法师也梦见了我丈夫?” “该梦见的总会梦见,不该梦见的也要梦见。梦是一切烦恼的根由,要做到平 静、无欲是很难的,这么多年,我也没能做到佛陀看水的平静。”止净说了句方丈 从前对他说过的话。 “法师的话玄机重重,我听不懂。”女人说。 “以后你会懂的。” “那我就留在以后去揣摩吧。”女人笑着说。 “施主给丈夫上香么?”止净又问。 “还是法师懂得我的心思,等我上完丈夫的香后,再上菩萨的香。法师你不反 对吧。” “佛普渡众生,我还会反对么?”止净又嗅到了身后女人身上的香味,因屋内 的空间有限,所以香味浓烈,止净缩了缩鼻孔。 女人说:“法师,你去拿点纸与香给我,我走得匆忙,忘了带。” “下次来的话,不要忘了。”止净回答得生硬,令女人愣在那里。 “法师看上去不甚高兴,是不是我丈夫晚上总是叨扰你?” “你丈夫真的是因车祸而亡么?”止净回过脑袋问,眼睛直视着女人。 “法师什么意思,难道我骗了你。”女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同样迎着止净的目 光。止净架不住,自觉地别了过去。 女人进得屋来,直奔丈夫的骨灰盒,嘴里念着什么,含含糊糊的。止净没听清, 然后想扔下女人,重新去扫落叶。女人虽在烧香,眼睛的余光却没离开止净,顺势 拉住了止净的衣襟。骨灰盒摆放在屋子的一角,上面覆着一条黑巾,显得触目惊心。 女人问:“法师,怎么把骨灰盒放在了这里?” “这里清净,灵魂才能得到安宁。其实放在哪里都一样,如果把寺比作一舟, 你我他就都是共度一舟。既然是共度一舟,施主就没必要执著了。”止净说的还是 方丈从前的教诲。 “法师说得在理。”女人承认说。 “那就好。” “法师,我这次来,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按说这是我的私家话,可又实在忍不 住。”女人说着,身体已堵在了止净的面前,像是怕止净突然不见了一样。 “你说吧,或许能帮你解惑。” “我丈夫死前多次跟我闹离婚,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外面有了女人。” “不是的,这我知道,我丈夫是爱我的。” “那他为什么要闹离婚?”止净的脸些微地涨红,想不明白怎么扯到了这个话 题上。 “我也不知道,这可能是我丈夫的秘密吧。法师,我还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 当问?” “有什么就问吧,只是我也解不了你的惑。” “按说我丈夫的尸骨已寒透了,我是否可以重新嫁人?” 止净没想到女人会问这个问题,脑袋顿时懵了,目光在虚空中走了几个来回, 还是没回答女人的问话。 “法师,你长得真俊,我要找也得找法师这样的。”女人绞着手指,黑黑的眼 睛盯着止净看,看了一阵,嫣然一笑,“法师,是我要与我丈夫离婚的,不是他要 离,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你为什么要离婚?” “正如法师所言,他外面有了女人,是因为我要离婚他才外面有了女人。” “你这就不对了,原则上说不能怪他。” “不,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他自私、冷漠,性格暴躁,稍不如意,就对我大 打出手。他在学校混得不好,一直想弄个副校长干干,结果一番努力什么也没得到, 只有对得到手的人望其项背。每日回到家中,他就骂骂咧咧的,看什么也不顺眼, 说是没才能的人怎么偏偏上去了,他是怀才不遇。落魄、失意,心灰意冷,变态了 起来。难以启齿的是我们过夫妻生活,他完全是摧残,像是要从中找到宣泄,我只 是他泄欲的工具。他的性格越来越捉摸不透,对什么都厌倦,叫人害怕,有次他随 手操起菜刀,对自己的脖子比划着。尽管他还爱着我,但我已忍无可忍,在他的影 响下,我也变得神经质了。”女人边说边小声地哭着。 奴婢感到身体冷得受不了,双手团拢,放在嘴边呵。女主人却立在那里,嘴里 喃喃自语。 梅园的夜空又落雪了,雪如梅瓣,静静飘浮。残月淡如钩,西斜了不少,梅花 却愈是明媚,像是月成了它的底子,它洇开了那抹月晕。 女人回了回头,苍白的腮上泪淌两痕,她解开霓裳,露出半截肩膀与粉脖,在 梅花的映衬下,格外白嫩。女人对奴婢说,回去吧,他忘了当初的诺言。奴婢说, 天还没亮,也许他正在赶来的途中。女人说,月都快落了,他还能回么?奴婢说, 穿好衣裳,冰天雪地,别冻着了。女人索性扔了霓裳,凄凉地说,他都不回了,我 还穿给谁看?奴婢要过去捡起,女人说,不许捡拾,就让它与梅花一起凋落成泥吧。 奴婢倒过脚印,顺着往回走,女人紧随其后,也倒过脚印。因此,梅园的雪径上永 远只有一道脚印,曲曲折折地被梅树护着。 十年前的离别,还在眼前,凝固在了那一刻。她与男人相拥,依依惜别,男人 推开她,又重新拥她入怀。然后,男人扶住她的肩,轻拂绸纱上的桃花,男人像拥 着一件易碎的器皿,格外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碎了。男人跪在她的面前, 一只手按住地面,一只手抓着她的腕,给她腕上套绿镯。绿镯晶莹碧透,放着光, 如黑夜中的猫眼。男人说,他真的不想离开,只愿一生一世地守着她。她试探着说 那就不要走了。男人说,等着我,十年后一定回来。男人说时,眉角上扬,脸上掠 过一丝坚定。她知道留不住,男人心意已决。男人看出她不开心,心里委屈,忙捏 了捏她的手心。男人让她好好地等着,让她养好身体,没必要为他担忧。那种担忧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让她憔悴,让她鬓泛白丝,让她受到损伤。男人不愿意看到, 也不想看到。 溪水边,天将暮,三月的桃花暗寂无声,昨夜熄灭了的星子又亮了,几颗伶仃 地发着光,亦是寂静而安宁。男人翻身跨上马背,扯了一下缰绳,马一声长嘶,桃 花就纷纷坠落一地。她跑上前去,男人俯身吻着她的额头,又吻了她的手。她笑着, 如一株绽满花瓣的桃树,看着男人。男人下马,拢了拢她的绸纱,她丰腴的肩就藏 了起来。男人说,你回去吧,你不回,我走不了。她不说话,仍静静地看他,嘴角 抿出的笑意更灿烂。她不忍男人等着,便说,你先走,我望你一程,你不走,我不 回的。男人又跨蹬上马,挥起宝剑,斫下一枝桃花,送到她面前,说,折花与你, 回去裹好,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就能想起我的模样来。她接过桃枝,嗅了花香, 然后放在胸前的衣里,珍藏着。 天色暗了,夜空的星子越来越多。男人拉动马缰,马嘶数声,然后一阵蹄声远 去,去了渐升的暮色中。男人终于让步,允许她再送了一程。她脱下绸纱,裹着桃 枝,小心地捧在手中,直到男人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听不到马蹄脆音。这才转过 身,心里略微有些惆怅。 月亮出来了,又白又大,梅园在渐蓝的苍穹护佑下,一片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