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在,我穿过山口走在了两条山岭间的谷地里。 我已经走了很久,现在是凌晨两点。离开大马厂河村时也是凌晨两点,村子里 一点亮光也没有,死静死静地掩埋在雪地里,要不是我刚从村子里出来,那儿就好 像什么也没有似的。 正在接近前面那个村子,在那个村子里我可以坐上通往庸平镇的客车。许多年 以前,我曾坐过那辆客车。在陈旧的记忆里,那辆客车发车时间是在每天早晨的六 点钟。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赶上那辆客车,我可不想在前面那个村子里过夜。 谷地里的雪很厚,路上只有我一个人。面对深邃得如同铁桶般的深谷,杳无尽 头。我曾想退回去,但对爷爷奶奶那股刻骨铭心的思念却让我义无反顾地走到了现 在。穿过这条谷地,我猜离那个村子就不远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连头都不转动 一下,只向前面看,任凭两只脚一上一下地起落着。 两侧的山立陡,很高。雪光映衬下的森林就幻出莹荧的一层虚光,不真实却存 在着。在这层虚光里,有时觉得自己也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身上的包袱还真实地 压着我,很重。但我知道,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空气就像被冻成了冰砣,撩不起一丝风来。 左边是一棵松树,右边也是一棵松树,我站在了两棵松树之间。 终于走出那条漫长的深谷,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块平地。这块平地被四面高高 耸起的山岭紧紧地包裹着,山岭陡峭,连绵不断,就像水桶的桶壁密不透风地包裹 着整个村子。(要不是在记忆里还有这个村子的话,我险些就认不出它了——在不 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就和在路上见到的森林一样。开始时甚至并没有把它当成一 片住人的村子,直到我差一点撞到人家的砖墙上,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村子里来了)。 这个村子和大马厂河村一样,里面没有一盏亮着的灯,连一条狗的叫声都没有。 我基本没有用上眼睛(尽管天上的那半块月亮把地面上的雪照得很亮),仅凭 装在脚上的记忆,就找到了当年汽车停靠的地方。——那不是一个车站,只是一处 以往人们习惯等车的地方。没有避雨的棚顶,也没有挡风的墙壁。 我停下来,仔细地看了这里的四周,雪地上面没有一个脚印,就和别处从来没 有站过人的路边一样,雪面上干干净净。甚至路面上也没有车轮停止时留下的擦痕。 我以为还早,所以并不为这里只有我一个等车的人而感到焦虑。把身上的包袱 摘下来,丢在地上;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就坐在包袱上,掏出烟,在吹出的烟雾里 看天上的星星。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当天上的星星已经淡得看不出来时,才发现眼前的路上已 经有人在行走了。 客车没有来。等车的还是我一个人。 抖落身上的尘土,身下的雪就一下子黑了。站起身,把包袱抛在身后。我想我 得找个饭馆,吃点东西。 向路上看去,行人都各自走着,没有一个人向我看一眼,就像我这个人根本不 存在似的。我朝着这个村子唯一的那个小饭馆走去;小饭馆离等车的地方不远,一 转弯就看到了它门前挂的四个水桶一样的幌子。那幌子上原来的红色已经褪尽,成 了不伦不类的苍白色,下面零碎的布条也像老掉了的牙,有一条没一条的了。只有 那个都快被风打成圈的木匾上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的字,是“从来有饭馆”几 个字。上头也都掉了皮,与其说是上面的字,还不如说是从前我心里的记忆。 门已经开了,里面挤满了人。还没有吃上饭的人排出长长的一条队伍,都静悄 悄地等着,吃上饭的人也都静静地向自己的嘴里扒饭,连牙齿也都不肯碰响一下。 空气里只有烟火味却没有饭菜味。 来到人龙后面,站在最后一个人的身后;后面就又排上了新的人,但没一会儿, 在一陈如流水般的窃窃私语声中,那些人又都纷纷走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新的 人来排队。四周的沉寂掩埋掉了一切想法。队伍一尺一尺地缩短,前面的人也越来 越少。 终于轮到了我,然而让我吃惊的是橱窗里面所有装饭的盆都空了,最后一碗饭 也让我前面的那个人端了去。卖饭的是个胖胖的女人,脸上有几粒像馒头发霉时长 出的雀斑。 我说:“我……” 胖女人微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没了。”说完,就和她的那些大盆一 同消失在了通往后厨的门道里,门也“呀”地一声关闭了。 真的有点恼火,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遇到这种事,让我的心里立即滋生出一 种走投无路的悲怆感。我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吃饭的人们——原来他们都在看我; 看见我回头,又都迅速低下头吃自己碗里的饭。有一个人头低得急了,把牙齿撞在 了瓷碗的边上,发出了“吭”的一声闷响。 咽了一口唾沫,走出了饭馆。 路上的人还各自地走着,没有人知道我的饥饿,就像没有人看到我一样。我决 定随便找一个人家,向他们要一点儿饭来吃——饥饿已经让我无法顾及颜面了。下 了土道,走进了这个村子的巷道里。 来到一个黑色的大门前面,在大门上敲出了“空空”的声音。敲了几次以后, 一个红扑扑脸上布满了灰色胡子的小老头出来给我开了门。我说:“老人家,我是 走道的,饭馆里没有了饭,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吃的?我饿坏了。” 老头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问:“你是外乡人?”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我说:“我不是外乡人,我是上头大马厂河村的人, 回家路过这里。” 老头“哦”了一声,有点儿迟疑地让我进了院子。 院子很大,地面上铺着大块的红砖;屋子也很大,但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只在 地当中架了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一部电话。 小老头让我坐在炕沿上,他自己出去。隐隐地就听到他好像和另一个人发生了 争执,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他们争执的内容,尽管有几处声音因激动突然发出很 高,但在只字片语中也无法判定那声音代表的是什么。 一会儿,小老头回到了屋子里,手里端着一盆熟土豆、一碟咸菜外加一碗米饭。 我看到他的胡子一翘一翘地抖得很厉害,尽管他已经极力在掩示了,但我看得出他 的情绪仍然十分激动。 真的饿了,拿起一个土豆就嚼在嘴里。小老头则坐在角落里,眼睛四处乱瞧。 我说:“通往镇上的客车,今天怎么没有了?” 老头听了我的问话一下子站了起来,愣愣地说:“什么客车?你说什么客车? 我听不懂你的话呀?……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客车,我在这里生活七十多年了,可 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客车。” 我让他的话吓了一跳,这很像是一句玩笑话。可我和他见面还不到半个小时, 他实在不应该和一个陌生人开这样的玩笑。我可是明明知道这里以前是有客车的; 许多年以前,我还坐过一回。我看了看小老头,他脸上极为认真,一点儿开玩笑的 意思也没有。我有些紧张起来,猜想这老头一定是老糊涂了。 我说:“有的,以前我就坐过,是通往庸平镇的。” 老头使劲儿地摇着头说:“没有的事儿,——也许曾经有过?但我从来没见过。 我也一样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镇’是什么,难道除了我们这个村,还会有个什么镇 吗?” 我不想再理会这个小小的老头了,这个小小的老头也许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 的家门;也许今天来给我来开门,也是他一生中出门最远的一次。 我问:“村上还有旅馆吗?” 小老头又惊讶了,他迟疑地说:“村上要旅馆干什么呢,你这个人可真怪,难 道你从不按照上头的命令做事吗?上头说过要有什么旅馆吗?偏要找什么旅馆,这 里不是很好吗?” 对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彻底失去了耐心,我猜眼前这个小老头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就不再说话,认真地吃东西。小老头也不再多说,坐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我的吃相。 他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末了,我起身,擦了嘴角的饭屑,说:“谢谢你老人家!”从兜里掏出一张十 元的纸币递给他:“这是我的饭钱。”我把纸币放到桌子上。小老头挺新鲜地拿起 那张纸币来,对着窗户里的太阳照了照。阳光似乎马上照光了那上面的新鲜感,小 老头随手把纸币丢在了炕上。他说:“这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我不需要钱,钱对 我来说不过是一张没用的纸片……!” 没有听完小老头的鬼话,我就走出了这个院落,来到了土街上。 小老头的饭,有点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