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沿着土路向饭馆方向慢慢走去,头顶上的蓝天被陡立的山岭切成了一个不太规 则的圆,就像是屋子里的天篷被捅了一个大窟窿而露出了天空一样。我走过了饭馆, 来到了那个曾经是等车的地点。我又一次认真地观察了这个千真万确的地方:平静 的雪面上,除了我抖落的灰尘之外,就和其他的地方没有一点儿不同的了。我终于 没能看出这里有过停车的迹象,一点儿也没有。 的确是许久没有人在这儿等过车了。 这时,我发现,在这个村子里,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没有看到过一辆和汽车 性质差不多的车辆。也就是说:这个村子里没有机动车! 我想起了看门人对我说起的村长叫“1002”这个名字,于是,我马上转回身, 朝“从来有饭馆”走去。 脚下旋起一阵雪末扬起的漩涡。 饭馆里已经阒无一人了,里面连一点儿饭的气味都没有。我从阳光中一下子跳 进了这黑暗昏黄的长廊里,眼前就一片虚黑。我小心翼翼地躲过一切障碍,好长时 间才来到我的门口。我看见郭利米与那个向我传达过命令的驼背青年和卢忠辉都站 在我的屋子里。他们看到我回来了,郭利米微笑着对我说:“政府来了一道新的命 令,你要听好了。” 驼背青年就像如临大敌似地端起了那张纸片,他开始向我宣读那道命令了: “第十五道命令:鉴于旅客需要一辆客车的要求,下面把日前的研究达成的意向通 知给旅客。关于客车内部的装饰问题通知如下。”驼背青年让我看了看那道命令, 原来那道命令的下面画了一辆精美的客车。就和以往我们坐的客车一样,没有什么 特别的。“如有不同意见,可一次反映上来。逾期不补。” 我同意了他们的“画”法,我在那纸上签了名字。其实我根本不太在乎客车里 如何陈设,这无关紧要,在我看来只要有了客车,能送我回到镇上就行了。驼背青 年见我签完了字,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门口。 卢忠辉走了进来,和那个驼背的青年一样,端起了那张灰色的纸片,对我宣读 道:“次,第五十七道命令:鉴于旅客已经拥有的不良嗜好,我们没有义务为他纠 正,但我们不能不善意地向他提出我们的忠告,旅客如果认为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 行为,我们可以尊重旅客自身的利益,由我们派出专门的人员,对他夜里可能再出 现的不良嗜好进行制止。正因为旅客这种出人意料的不良行为严重地影响了饭馆的 正常秩序,给饭馆带来了严重损失。为此,这是对该旅客下达的一个正式通知:夜 里不许打呼噜了。” 我感到我受到了侮辱和超出人伦的歧视,他们已经严重地侵害了我的权利,尤 其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夜里睡觉竟还打呼噜。我说:“我要抗议!你们不能这样对待 一个孤独地来到你们这里等车的不幸的旅客!”我的恼火,对他们显然没有构成一 点儿所谓的威胁,卢忠辉平静地从腰间拉出一条看上去应该是用来捆牛的绳索,在 我眼前晃了一晃说:“这里每一条命令对于一个个体的人来说都必须绝对地服从, 你尽管是一个旅客,也没有逾越的特权。” 我坐了下来,对郭利米说:“你们这里有水吗?我感到口渴呢!”郭利米说: “是的,我们这里有水,但只供给每一个守法的公民喝。” 我说:“我会遵守你们的命令的,我想我能成为一个守法的公民的。”我又对 卢忠辉说:“我夜里真的打呼噜吗?” 卢忠辉对我证实说:“是的,你一睡下就不停地打呼噜,我根本无法入睡。因 为我当时还没有得到正式的命令,所以我不能阻止你,只好在睡觉的中途,离开了 这个房间。” 这倒是真的,因为我醒来的时候,这个灰色的卢忠辉确实已经不在我的房间里 了。可这就一定能证明我睡觉的时候打呼噜吗?我说:“对于这件事我又能怎么办 呢?” 灰色的人说:“命令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会有专人来 负责提醒你!只要你一打呼噜就把你推醒。” 我看到郭利米正微笑着对我点头,我放弃了为自己争辩的念头。因为那样做, 除了换来那根捆牛的绳索,就再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在那张纸上签了名字,灰色人 收起了绳子,他们就都走出了我的房间。 在白天,灰色的人是不和我争用这间房间的。我坐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感 觉我的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都让我喘不过气来了。我想我必须找到村长, 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我拿起了那个电话号码本,就在头一页的第三 行我看到了“1002”这个数字。奇怪的是,在这个号码之上,却空着两行,也就是 说上面还应该有两个号码才对。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一个女人接了。我问她:“这是村长家吗?” 女人回答说:“是的,我是村长的女佣肖龚娥,你是谁呢?” 我说:“你不用问我是谁,请让村长来接电话。” 女佣肖龚娥说:“村长还在政府开会,没有在家。” “可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说:“你不要骗我!村长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女佣肖龚娥说:“是啊,村长这几天以来就为了一个卑鄙的旅客召开研究客车 问题的会议,所以,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大吼起来:“我就是那个旅客!但我并不卑鄙……”我还要对着话筒叫,但 那边挂断了。 我把话筒狠狠地扣在了话机上,躺了下来。我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下,这两 天来,我老隐隐约约地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一直跟踪着我,他把我的一切行动都看 得清清楚楚,这早在我还没有进入这个村子之前的某一段路上,就已经开始了。不 仅如此,他们还洞悉我的内心,他们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就提前在我的前面设 置好一切我可能遇到的障碍。就像刚才,他们故意在村长家设了一个女佣,来阻止 我的行动,他们为了让我信以为真还煞费苦心增加了这个假相的真实性——他们让 那个女佣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字(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真的名字呢,或者是村里 有这么个人,就把那个人的名字借来,或者,干脆就是编造出来的!例如她为什么 不也用数字代号呢?如此说来,连郭利米、乌寒师他们也值得怀疑。)——这倒让 我猜出了他们的意图:他们有意在制造某种错觉,让我相信他们是真的努力在为我 解决客车的问题,而事实上他们正躲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团团乱转的我窃 窃发笑呢,就像墙上的那个凹陷里那只白色的眼睛。 我站了起来,站在了地中央。我果然又看到了那只眼睛。 小饭厅的穹顶上,贴着半块月亮,就像被谁撕去了一半的油饼。 也许我真的打呼噜了,我才睡着不久,就让人把我推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 身边坐着面无表情的卢忠辉,他对我说:“你又打呼噜了。” 我冲他点了点头,其实我心里很恼火,但我不能发作。我已经接受了他们的要 求,就必须遵守。我坐了起来,掏出烟,递给卢忠辉一支。他居然接了,我们点燃 了火。卢忠辉吸了一口,就掐灭了火头儿,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闻闻,就用手捻 一捻,再闻。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他:“这么半天你就坐着看我了吗?” 卢忠辉说:“是啊,你才一打呼噜我就推醒了你。”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认真呢?大家都睡着了,谁也听不到,不就没事了吗?” 卢忠辉说:“不行!这是我的职责,每一个人都必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我没话可说,他说得没有错。这是因为我的毛病,让这个可怜的灰色的人半夜 里都忘不了自己的职责。 我说:“对不起,我……” “不!”卢忠辉冷冷的声音像刀子一样一下切断了我的话,“你不要说这样古 怪的话,人活着不可能对不起任何一个人,任何人也不能下贱地说自己对谁不起。 都是一些鬼话!虚伪的人拿它用来欺骗自己和别人。你必须打呼噜,才能睡觉,这 是你的事;我要做的就是在你开始打呼噜的时候叫醒你,我们谁都没有错,我们都 必须这样做——是必须,不是对不起!” 我无言以对了,他是一个把人的世界区分得多么清楚的人呢!没有一点儿是含 糊的和模棱两可的。和他相比,我已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了。我不敢再多说话 了,生怕自己一说话就露出无知的浅薄来。然而我却放下了对睡觉的恐怖,我掐灭 了烟,在重新躺下以前,我决定明天——干脆就是现在——开始换上一副一成不变 的面孔,并以这副面孔一以贯之地面对这个世界。当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渐渐模糊 起来的时候,我又一次被推醒了过来。之后,我又睡了过去,并再一次被推醒了过 来。以后便如此反复……。 直到在模糊的大脑里好像露出了一点点白色的光(不是天篷上那只永远不熄灭 的日光灯的光),我再次感觉到了有人推我。我打了一个哈欠,这会儿,我对自己 已经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是醒来了还是睡着。反正我决定下地了,身边的卢忠 辉依旧精神烁朗地瞪着冷冷的大眼睛看着我。 衣服披了一半,我停了下来——我看到卢忠辉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张写 着红色字迹的纸。我愣愣地看着他,灰色人并不理会我的惊讶。冷冷地站了起来, 像是要走出去。 我说:“哎!你忘了念你手里的命令了。” 灰色人扬了扬手里的那张纸说:“不!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职责。 不错,这个命令是关于你的,但是要在午后才能向你传达。”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床,我不知道那个命令又要我干什么,我怀着满腹心事匆 匆地盥洗了。想出去吃饭,不料想郭利米微笑着来叫我了。 以每天的方式吃过了饭,我回到了卧室里。今天我打算一步也不离开这个散发 着霉味儿的屋子,我不确切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我已经被某种不可名状的诱 惑支配着,并且自己有要在这种诱惑中一直等待下去的强烈的欲望。 隔壁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听着很新奇,这是我来到这以来第一次听到隔壁的人 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是人发出的——那是一种尖锐的“吱吱叽叽”的 声音,有点像孩子用石器刮玻璃时发出的尖叫声。 我悄悄地站了起来,端起一只小木凳,移动到那个凹陷下面。放稳了凳子,蹬 了上去。我想看看隔壁那个管理员到底是在做什么。我的眼睛靠上去——凹陷里有 一只白色眼睛,正散发着浓烈的死气望着我看;我的眼睛就差一点和那只眼睛碰在 一起了——我一下就从木凳上掉了下来,后脑勺儿重重地磕在了梆硬的地面上。 疼死我了。可那只白色的眼睛还镶嵌在凹陷里,呆呆地看着我,一点儿也没有 受到影响。那是不是一只活人的眼睛啊?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那个凹陷,我们 对视了一会儿,那只眼睛就无声地挪开了。 我重新躺在了床上,心脏由于跳得太快,我感觉已经不是在跳,而是在发抖了。 腰里有什么东西硌疼了我的腰,我伸手摸了一下,原来是那张蓝色的卡片。我闭上 眼睛,很快就睡去了。但紧接着就又被推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灰色的卢 忠辉,而是一直微笑着的郭利米。 我坐了起来,“灰色人呢?你找我有事?”我惊奇地问她。 “不,”郭利米说:“你不要老是叫他灰色人,他的名字叫‘卢中辉’,这你 是知道的;卢中辉下去传达命令去了,为了保证管理员办公环境的安静,我来接替 他。” 我没有听完她的话,就重重地摔在了床上。手里像是握着一个软软的东西,我 又睁开了眼睛,看到手里握的是郭利米的手。我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想找个什么 话题给遮掩过去,尽管这样做多少显得过于稚嫩,但我自己却在那迷乱当中感受到 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就像是把心脏放在了梆硬的地板上又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之后,里面的血液就一泄而出放得干干净净。 新的命令来到了,还是那个驼背青年。当时郭利米正微笑着整理她散乱的头发。 驼背青年站在我的床前,看也不看我一眼,端起那道命令:“第三十九道命令:鉴 于旅客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村里的政务,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会议决定让这辆客车 呈现蓝色加红色或者是灰色加粉色的条纹,关于这一点,可由旅客自行选择。” 驼背青年把那纸命令递给我,我看见这命令上依然画了两副逼真的图画。我随 意看了一眼那两辆车,就随手指了一个说:“就这个灰色加粉色条纹的吧!”驼背 青年就让我在那个图画下面画了个勾,我又签上了名字。 驼背青年收起了命令对我说:“我希望这是你经过认真考虑以后作出的决定, 因为这关乎着你是否有一个快乐的旅行。” 我说:“是的,这没什么,只要有一辆客车就行了。”驼背青年转身出去了。 我拉住了郭利米的手,正要重新将她拉到床上,门却突然让人推开了。看清是 卢中辉,脸上就略显尴尬。但他并不理会我那个不太体面的动作,而径直走到我的 床前,端起了早晨我见过的那道命令:“次,第五十八道命令:鉴于旅客出于某种 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我们有规劝他的必要,这并不是我们有意窃取了本来是他父母 的权利,也不是出于本心愿意承担这一无聊的义务。而是出于深刻的理解和伟大的 同情,遏制住目前空气不断被污染的根源,才向他提出必须接受的意见:晚上洗脚。” 我一点儿也没有反抗就答应了这个命令,照例签了我的名字。 在卢中辉离开后,我重新把郭利米拉到床上,郭利米微笑着顺应我的一切行为。 我问她:“这个驼背青年叫什么名字?” 郭利米喘着粗气回答我说:“他叫‘曲和志’。” “他在村子里是做什么的?” 郭利米尖叫着说:“他是信使,村上的信使,政府里的一切命令都是由他来传 送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郭利米就把我推到了床的里边,她占据了我刚才的位 置。 房间里果然有一股脚丫的臭味,那命令的下发显然是有充足的理由的。我决定 听从乌寒师的命令,今晚洗脚。 这一天,我发现屋子里原有的那股带着湿气的陈朽的霉味我闻不到了,却清楚 地闻到了自己脚丫的臭味。这让我从心底里涌上了一阵无以名状的恐惧来,我感觉 自己正在被某种无处不在的微生物一样的东西浸染着。就像一块白布,这会儿已经 被悄悄地染上了某种颜色,而我自己还洋洋自得地不知道哪! 我说:“晚上你来陪我吧?” 郭利米微笑着说:“我可以向上面反应你提出的要求,如果上头同意了,我会 来陪你的!另外你也可以拨打”1357“这个号码,得到回答的速度会更快一些。” 我拿起了电话,拨打了“1357”这个号码。里面马上就传来一个具有金属般穿 透力的声音:“请说出你的要求。” 我说:“今晚叫郭利米来看着我睡觉,制止我打呼噜。” “1357”顿了几秒钟,说:“这个事,须请示乌寒师才可以回答您。” 我撂下电话,悻悻地对郭利米说:“一点儿也不快!” 郭利米说:“你要学会有耐心。” 正说着,卢中辉回来了,郭利米走了出去。 想不起自己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呆了多久了。我发现了这样一个规律:凹陷里 的那只白色的眼珠每次都在我要有什么举动的时候出现,但他的出现又只是一种例 行公事的一般举动,你哪怕是把天捅下来,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任务就是 “看”!看了,就消失了。而以后的每一道命令又都和这些事无关。因此我不太在 乎那只白色的眼睛了,尽管他始终默默地监视着我。我随意在房间里走动,故意弄 出大大的声音来,而对那个凹陷我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上头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和“1357”这个电话有关系。 卢中辉进来的时候,我刚刚坐在床沿儿上。看到他手里拿着一道命令,我只管 听着。他说:“次,第四十一道命令:鉴于旅客有了合理的要求,我们可以作出必 要的让步,同意郭利米小姐住到旅客的房间里来,但旅客做的一切事情必须在郭利 米小姐同意并有意支持的情况下才能付诸实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说:“我同意你们的一切 命令!来,我签字。” 郭利米重新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这是我进入村子以来第 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这个女人。她是一个胖胖的,身材过于丰满的女人,皮肉下面 像安装了弹簧,走起路来就“突突”地颤动。除了她脸上的几点褐色的雀斑她的皮 肤很白,就像春天菜窖里土豆发出的嫩芽儿。事实上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眉眼清楚,还始终地微笑着。 我说:“我是个有了老婆的男人。” 郭利米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大喊大叫,倒是奇怪地问我:“你有没有老婆和我 有什么关系吗?你为什么和我说这样的话呢?” 我又一次“哈哈”地大笑起来,我想把墙上那个凹陷里的眼睛引出来,但我没 有成功。 他好像已经对我无动于衷了。 在一片无所事事中,我们翻滚在床上,变得肆无忌惮,我们疯狂到了无耻的地 步。我们使用了世界上所有交配的动物可能用上的技巧。我和郭利米一起大喊大叫, 终于惹得那只白色的眼睛出现在了墙壁上的那个凹陷里。我猜他一定以为是有什么 大事发生了,因为我们的叫声,就和猎豹在丛林里撕咬野猪时才发出的极度亢奋和 野猪临死前被牙齿刺穿了的喉管里因挤压发出来的尖叫声一样惊天动地混乱不堪, 那是一种新生与死亡在最后抗争中才能产生的巨大声响。在这期间,我已经迷乱于 这个世界之中了,感到我正消亡于这陌生的人群里。连驼背青年、那个叫曲和志的 人站在了我们的床边我都没有发现,直到我听到了他对我宣读命令的声音:“第一 百七十六道命令:鉴于旅客的认真配合,我们夜以继日地研究,初步定下了三位客 车司机,因为找不到会开客车的健全人,这三个司机都有点儿小小的毛病。” 曲和志读到这里,从兜里掏出三张照片,递给了我。这是三张过于古老的照片, 事实上,照片只是三张模糊的卡片。 曲和志向我解释第一张照片说:“这个司机年轻时,走路不小心,一条腿别在 了壕沟里。本来想没什么事儿,没想到,后来就从大脚趾开始腐烂,直到整条腿全 部烂光。他叫‘段一涛’。” 曲和志又指着另一张照片介绍说:“这个司机是一个高度的近视眼,所带的眼 镜左边的镜片在十一年前的一个夜里,自己撞到了障子上,碎掉了;右边的镜腿儿 又在七年前的一次捕捉老鼠的行动中,碰掉了,现在用一根线绳套着呢。他叫‘阎 远’。” 曲和志指着最后一张照片介绍说:“这个人叫‘佘弼’他的一条手臂在五年前 一次砍伐松树中,被树枝打断,后来因感染治不好,给全部切掉了。”曲和志向我 一一介绍完了这三个司机,就又继续向我宣读命令:“但这并不能成为旅客判断他 们就不是三名顶好的司机的理由,对此,我们要求旅客尽快选择一个,并回复我们。” 我就把第一个——那个叫“段一涛”的司机——下面画了一个勾。 曲和志就走了。 我卷缩在被窝里,郭利米微笑着看着我。我想还是用那个一条腿的司机相对安 全一些,至少,他还能用一双手,握住方向盘。 这一天,在床上我和郭利米度过了二十四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