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经三十五岁的杨振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能上台演出。那个时候,我十七岁, 在用单卡录音机听邓丽君美妙的歌曲时,也曾经看过多次表叔在台上的风姿。每场 演出,每个演员演唱前,都要向观众激情地介绍一句“这是我们的鼓手杨振江”。 随后一阵亢奋的鼓点从杨振江的手下跳跃出来,接着台下又是一派欢腾。后来我才 知道,表叔杨振江是经过姜哥的介绍开始“走穴”的。姜哥告诉他,如今最挣钱的 事就是“走穴”了。姜哥自己也当上了“穴头”。 杨振江是随一个区轻音乐团“走穴”的,演一场,姜哥给他五十元。他非常感 激姜哥,听说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地找大能人姜哥,让他帮忙找一个赚钱的行当。 忽然有一日,姜哥大喊起来,你不是打过鼓吗,干脆你就跟我“走穴”吧。经过姜 哥的一番解释,他终于明白了“走穴”的含义。因为他有底子,所以不出一个月, 就能演奏了。因为他们大多去郊县演出,人们对技术并不在意,关键在行头。为此 姜哥也给他包装了一下,当我表叔戴上墨镜,穿上了一身很轻柔的衣服从台上下来 时,在后台的姜哥狠劲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太帅了”。他看不见自己,但从姜 哥一次次的夸奖中已经认可了自己。 表叔曾跟我讲,他操此“走穴”的营生,完全是为了淑英。因为她的父母已经 从江西回来了,而且据说马上就要回到大学教书了。直到现在,他才从淑英的口中 隐约知道了她的父母是很有名望的教授。杨振江感到了一种忧虑,感到了自己的卑 微。只靠“根红苗正”来使淑英安居,恐怕不行了,现在要靠钱。 北方的夏季有自己的独特个性,最闷热的是晚上,而且一年中总会有那么几天 让人喘不过气来。杨振江就是在有一天据说是最热的一个晚上演出回来了。他一边 哼着歌儿,一边甩着棍子朝家走,所以用上了探路棍,是因为大街上悬挂的红旗越 来越少了,人们的胸前和臂膀上也没有了红色,过去叹为观止的、仿佛翻江倒海的 流动的红色路标瞬间没有了,如今没有探路棍,杨振江已无法行路。他不得不遵从 了现实。但是他太熟悉自己的家了,因此虽说是拄着棍子,但是没有多少派场,那 棍子在他手里,俨然一个潇洒的道具。 小胡同里像蒙上一层潮湿的厚被子,让人透不过气来,他走进小院,发现淑英 没在家。他问邻居,人家告诉他,淑英出去乘凉了,他就想,她怎么总是不在家呆 着呢?是不是因为她父母已经重新抬起头,她也开始蠢蠢欲动,有了新的想法? 杨振江又重新来到胡同口,他等着淑英。胡同口有一电线杆,路灯底下有一大 群人吆五喝六地打扑克,还有人在旁边聊天,聊拆迁的事儿,人们特别兴奋,但也 有好多疑问,比如拆了房子去哪,给多少补助等等,互相问着,但都没有一个确切 的令人高兴的结论,于是就停了下来。 这时就有人喊“杨叔”,杨振江听出是二秃,二秃问他等谁呀,他说等你婶子 呀,刚结婚不久的二秃就嘿嘿笑起来,说杨叔两口子感情还挺好,还说淑英婶子都 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不显老,脸皮儿还那么白嫩,我们这里恐怕也挑不出第二个 像淑英婶子这样的女人来了,接着另外几个人也都夸起来,都说杨叔当真有福呀。 接着二秃又嘻笑着,低声问他怎么耍的,杨振江一把抓住二秃的裤衩,粗声地说你 小子要再跟你叔我胡说,我就拧掉你的命根子。二秃“啊呀啊呀”几声就服了,别 人也都不言声了。 这时我吃完饭出去,在胡同口,正好见到了表叔教训二秃的场景。我把表叔拉 到一边,问他怎么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讲,不能光用钱来拴着你淑英婶子了, 还得给她来个绊脚的,还得有个孩子,必须得有个孩子!我糊里糊涂地听不明白, 想再问仔细,可是表叔已经走了。 据二秃后来说,杨振江终于等来了淑英。在往胡同里走时,二秃跟在后面偷听。 二秃讲,当时杨振江用非常温柔的口气问淑英去哪了。淑英告诉他去河边了,又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振江告诉她已经在胡同口等她等了一个多小时了,然后又兴 奋地附在她的耳边告诉她,这次去外地,场场爆满,发了笔小财。淑英高兴地连声 嘱咐他不要为了挣钱累坏了身体。 后来表叔杨振江告诉我,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拐弯抹角地,把话题转到了孩子 身上。他说不行的话我们要个孩子吧,淑英说为什么,他说,我怕你孤单呀。黑暗 中,淑英按了一下他的手,他明白,她表示同意。其实淑英一直是同意的。那天晚 上,他睡得很安稳。他还梦见淑英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衣服笑眯眯地站在他的眼前。 我表叔杨振江最后终于要了一个孩子,取名杨蓉。 本来是要儿子的,但不知怎么,回来一看却是个丫头。问了中间人,中间人说 先前的那家变卦了,这是又一个了。当时这丫头的哭声挺细弱,像一只小猫叫。之 所以淑英没有自己生,是因为杨振江根本无法行使男人的职责,屡战屡败。但他还 振振有词,对淑英说,谁让你过门子那天没穿红衣呢?淑英听了,一言不发。 有了孩子,淑英真的有了活计,忙了起来,她天天上班,还要带着孩子,小屋 里时常会有稀哩哗啦的声音,杨振江听在心里,感到了一种安稳。 杨蓉是个很乖的女孩儿,她“妈妈爸爸”的叫得杨振江和淑英有了许多的欢快。 杨振江就想如今又不缺钱花,又有了孩子,淑英是不会离开他的。于是他就跟淑英 商量换换房子。他以为淑英会欢天喜地的,没成想淑英不同意。淑英说这儿太方便 了,哪也不去。这令杨振江很是吃惊,她是在小洋楼里长起来的,怎么就喜欢上了 这里的平民窟呢?喜欢上了这片低矮的平房呢?他想出一百条理由也不可理解。但 最后还是架不住杨振江的规劝,淑英同意了。 杨振江将几年“走穴”攒的钱,连同那间平房,换了一处旧楼房。贴了壁纸, 铺了地板砖。悬了那么多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在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个遗憾, 那就是淑英从没穿过红上衣。他也曾说过,你哪天给我穿红衣,但淑英说不好看, 她说她不喜欢红色。他觉得实在劝不住她,也就由她而去。但他心里却凝成了一个 症结,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个场景: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穿着一件红彤彤的 红上衣。 杨振江其实还是想去打鼓的,但姜哥已经不再找他了。有一次演出后,姜哥掖 给他五十元钱,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他喊住了姜哥,说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半 天,姜哥的声音才很远地说,现在不好干了。